康熙六十一年三月
阳光歪斜,照在屋中一角,我伸手推了推压在一旁的人,“胤祯,该起身了。”
他仍是没动,嘴上嘟嚷着:“再多睡些时候。”
见着他脸上的倦容,我便心软了,“昨儿个什么时辰回来的?”
他翻了个身,将我捞进怀中,才开口道:“快到丑时。”
我没再忍心吵他,静静缩在他怀里。
最近公务繁重,西北仍是局势不稳,康熙有意再让十四回到西北坐镇军中。可算着时间,我知道若是此次他去,下次再见,便是……
京中的局势变幻莫测,十四若远在西北,只怕是鞭长莫及。
无意识间叹了口气,他却睁开了眼。
“近些日子,越发常见你满面忧思,叹息的次数也多了,怎么了?”
我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委婉道:“最近见你多公务,只怕是还要回西北?”
“看皇阿玛如何定夺,怎么,你舍不得我?”他笑着将我一提,整张脸便凑到了面前。
“我也不愿回西北,美人在侧的日子可再好不过了。”他手轻轻划了下我的鼻尖,调笑般看着我。
“又嘴贫,我可要起身了,你多睡会?”
“还有些事要办,不睡了。”
他起床陪我用了个早膳便又匆匆出门去,我没心情去看满院子的春色盎然,缩在书桌前临帖。字是十四给我寻来的,说是唐代颜鲁公的手迹,也不知是真是假。
心中又琢磨起了早前想的事,越想就越是心烦意乱,手中的笔吸满了墨汁,染得桌上的宣纸痕迹斑斑,似一个个无底深渊欲将我引入其中。
晃晃脑袋回笼了些思绪,盯着一旁的帖临字,心中却想,若是将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便十四在哪我就陪他到哪。他若流放,我便一同前往,他若幽禁,我就守其身旁。
哪怕万难,身旁是他,我又有何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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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
十四奉康熙之命返回军中,临行前,在府中,我替他系好军装上的腰带,他将我拥进怀中,在耳边轻语:“等我回来。”
我双手环住他的腰,闷闷低声:“你,一定要平安!”
站在府门前,见他的身影消失于街的转角,心中的怅然早已抑制不住。
原来分离,是件如此难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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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不知为何,今日总有些惴惴不安,李德全得了旨意传我到畅春园,说是康熙念叨好几日我曾做的那软绵易入口的糕点了。
马车早便在府门外候着,算着日子,这应是我为康熙做的最后一次糕点了。我忙换了身衣裳,招了冬月随行,紧赶慢赶着到了地方。
这次仍是玉檀服侍我净手备食,我极为认真地做着每一个步骤,力求完美。透明的琉璃盏上缀着碧绿剔透的薄荷藕粉布丁,里头还嵌着朵小□□。玉檀小心地捧起随我一道去向康熙请安,入了屋,见他侧身于椅上,面色憔悴。
我俯身问安,他淡淡开口让我起身,随即又是阵剧烈的咳嗽。
康熙用下了糕点,又让我陪着聊了几句家常,便手一挥让我回去。
人前脚刚出了畅春园,紧接着就围上一群侍卫,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带走,关入了一间屋中。听着屋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我猜想,康熙只怕……
顿时,心中无力感笼罩,我坐在地上,将头埋于膝间,整个人缩成一团。涌起的情感占据了所有的思绪,想起过往康熙待我的种种。眼中似被什么堵住,涩涩的,内心的空洞翻滚,一步步将我吞噬。
右手从膝盖滑落,重重地落在地上,有些疼,但却引不起我任何注意。
或许于他众多孩子眼中,康熙先是君主,才是父亲。如今逝世,众人在乎的也是那把龙椅将交付于谁,真正伤心者,又有几人?
我不知道心中的情绪从何而来,带着无尽的哀伤,还有些许的心疼与不忍,贵为天子的他,终是尝不到寻常人家中,平凡的天伦之乐。
被囚于屋中整整一个月,心中狂躁难忍,待门打开那日,才见得屋外的光。可一想到我不过才一个月就如此,而十三,整整十年,一个大好男儿的十年,这般地不见天日,同时也越发对绿芜心生敬佩。
一想到十三,心中的飘忽才稍稍安定,至少如今他应该恢复了自由之身,不再被囚于养蜂夹道,饱受困苦。
门“吱呀”一声而开,一个太监赔笑着进来请安:“侧福晋,请随奴才回府。”
我静静站起走出门,暖阳洒遍全身。
门外一人静立于树下,两鬓微白,身子削瘦。
我的心大力跳动,指尖亦是微微颤抖,深吸了几口气,才再抬头看去,果真是十三。
允祥浅浅而笑看着我,眉梢带着几分郁悒,当年的不羁早已荡然无存,眼光不再明如秋水,唯一与多年前相似的,便是其中的暖意。
我缓缓俯身朝他行了一礼,却未料他先笑出声:“不过些年岁不见,你倒越发好礼了。”
我这才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着他。
他也盯着我看了许久,才道:“十四弟待你很好。”
我点头,泪不自意落得满脸皆是。
他递过张帕子,“从前竟未发现你这般多泪。”
待我稍稍平复了些,他才道:“我送你回府。”
马车上,两人面对面而坐,他不愿提幽禁之事,我也不问,许久了才开口道:“是四爷?”
他不语,算是默认。
我掀起车内的窗帘向外一看,过了许久才问,“十四,知道了吗?”
“皇兄已传诏了。”
我点点头,一路沉默到了府前。
下了马车正欲走进府内时,十三阿哥开口道:“若曦……”
我转过身,“你不必多言,我都明了。”我顿了顿,挤出了个笑容,“改日,带承欢来让我瞧瞧吧。”
他郑重地点头,转身上了车。
回到我住的院子,见着冬月已经候着,心中悬着的挂念也松了下来。熙春上前扶我回屋,坐到床边,吊着好几日的精神终于坚持不下,软了身子,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却是几天之后。冬月守在床边寸步不离,见我意识回拢,忙跑出去叫太医进来。
李太医把完脉后,说身子无虞,好好休息几日便可。
待他离去,我才唤了冬月,屏退了其他人,轻声问道:“爷可回来了?”
她点点头,我又问道:“他在何处?”
“回府看了夫人一眼,便匆匆入宫。”
我深吸了口气,才让冬月备些清粥小菜。
直到夜深,仍不见十四的身影。
屋外飘雪,压得院子的枝头发出声响,我抱着手炉守在厅里。芷秋换了新碳,陪在一旁。
听得院子一阵脚步匆匆,我顾不上其他,冲出了门,见来人是十四,便扑到他怀中。
他紧紧拥住我,似是怕我一下子便消失于眼前。
嗅得他身上有些酒气,我抬头,见他面色憔悴,眼框发红。
他用力抱着我,过了很久才开口,“若曦,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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