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收了画,小苹果比他还高兴,又有温妮在旁边哄着逗着,很快就笑着跑去玩了。
温妮趁机拿谢寄取乐:“你有礼物,我来这么多次都没这荣幸呢,感觉怎么样?”
谢寄把画卷在手里掂掂:“挺沉的。回去找人裱起来挂办公室,日夜欣赏。”
温妮也被逗乐了,正好孩子过来喊她,说要给她看他们种的菜,她顺手把谢寄也拉上。
她对玩乐有信心,对种菜却是两眼一黑什么都不懂,虽然她想谢寄也差不多,但好歹不是她一个人闹笑话。
跟其他福利院一样,晨星也被划分了成很多个区域,自由活动区过去是种植区,再往东去还有手工区游乐区和运动区。
温妮被孩子们簇拥着蹲在地上,他们面前是一小片菜苗,应该种的时间还不长,菜苗长得有点青不青黄不黄。
那个叫乐乐的小男孩一边啃指甲一边用脚尖指着一株小苗问温妮:“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孩子们憋着笑等温妮回答,但她运气不错,乐乐给她指的东西她正好认识,马上得意地笑道:“蒜苗,这才刚长出来呢,想考我,哼!”
乐乐不服气地又找了一株小苗,温妮凑近看了看,灵机一动,扭头找谢寄,笑眯眯问他:“谢寄你来看这是什么?”
谢寄落在孩子们身后,被喊了才不得已往前探身看了一眼,那小苗才长出几片嫩黄嫩黄的叶子,他装模作样想了想,面不改色:“看叶子应该是辣椒。”
“不是辣椒,是番茄!”
孩子们果不其然笑得东倒西歪。他们都在等这一刻,这么厉害的人都不认识的东西却是他们种的,这种胜过大人的感觉很特别。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自告奋勇给两个客人解释,番茄叶子圆一点,辣椒叶子长一点,它们的味道也不一样,温妮配合地伏低身体凑近闻那小苗叶子,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
谢寄退开一点,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接着又是小女孩惊呼的声音喊“小鱼叔叔”。
谢寄头皮像过了一层电,太阳穴跳得更沉,沉得他心口都憋闷起来。
“小鱼叔叔,你没事吧?”小女孩的声音被风吹的断断续续。
谢寄口罩下的嘴唇抿紧,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那边跑过去的冲动。
然而还是失败了,眼睛捕捉到那个从地上起来的身影时,理智彻底退散,他的脚已经不受控制地往游乐区走去。
发白的牛仔衬衣,虽然带着鸭舌帽但也看得出来的寸头,还有他手上拿着的油漆桶……
这些东西每一样单独看都没什么特别,但凑在一起却千真万确地拼凑出那个人的形象。
还有“小鱼叔叔”,谢寄想不出还会有比更巧的巧合。
他越走越快,心口却越扯越紧,以至于有几秒钟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眼前的黑雾退散。
身后温妮依然被孩子们缠着,他们半真半假的争论不时传来,但谢寄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
世界仿佛坠入一片巨大的真空,声音消失,只剩眼前那个人慢镜头一样转过来的脸。
四目相对。时空静止。呼吸暂停。
直到对面蹲在地上的小苹果叫“小鱼叔叔”,那人仓皇转身,一副马上要跑的样子,谢寄想也没想地冲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颜料桶再次砸到地上,小苹果有些害怕地惊呼,余田生挣扎后又作罢,所有响动都在瞬间结束。
“跑什么?”谢寄咬着牙问,手指下意识收紧。
余田生低头看着那只手,心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手还是那只手,枯瘦苍白,全然不像能有这样的力气,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我问你跑什么?”谢寄压着声音,“才几年,不认识我还是害怕见到我?说话!”
余田生慢慢抬起头,比起说话先在脸上挤出讨好的笑来。
“别笑,太蠢了。”
谢寄瞳孔收紧,手指越发用力,发了狠一样低斥。
余田生倒是听话,笑容抹去,视线垂下,连肩膀也耷拉着,像个虚心接受批评的孩子。
“哥哥,你坏!”小苹果走过来,仰着脸害怕地看着谢寄,却又试图推开他,一边说,“小鱼叔叔才不蠢,你不能骂他!”
余田生用另一只手把小苹果拉到身侧,摸摸她的脑袋小声哄道:“小苹果乖,哥哥跟叔叔说话,没有骂人。你去那边玩好不好?”
“不好。小鱼叔叔,哥哥好凶,他为什么要抓你?你手痛不痛?会不会又出血?
谢寄抓的正是余田生的伤口。他是无心的,他知道,所以他只把这点痛当成对自己的惩罚,是他应该承受的。
“什么出血?”谢寄不耐烦地问。
余田生摇头,对上谢寄的视线,无奈道:“小姑娘胆小。”
谢寄低头看着小苹果,小女孩害怕地把脸埋到余田生身侧。
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因为成功送给他一幅画而欢欣雀跃,现在他却在她眼里成了蛮不讲理又凶又坏的人。
他闭上眼睛,颓然松开了手。
温妮因为要拉谢寄“共患难”才发现他走开了,她突破孩子们的重围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谢寄跟人拉扯又放开的一幕。
她飞快跑上来问谢寄:“怎么了?”
谢寄张开眼睛,温妮看到他眼底发红,眼神却很有些茫然,他摇摇头,声音沙哑道:“认错人了。走吧。”
似乎有什么不对。
温妮当然不会以为谢寄真认错了人,她转头看向对面的人,他戴着帽子,帽檐压低,她看不到脸,顺着视线往下却看到小苹果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小苹果。”温妮柔声喊她,“你怎么了?过来姐姐抱抱好不好?”
小苹果却双手抱紧余田生,小声说:“姐姐,哥哥打小鱼叔叔。”
余田生想捂住孩子的嘴巴,可他双手都脏着,只好用身体徒劳地挡了挡,一面陪着笑:“没有的事,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连脸都没抬起来,温妮心下疑惑,手已经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把扯下了他的帽子。
这当然很冒昧,但不出意外,对方抬起脸来了。
温妮手还扬着,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许久,她突然笑起来,惊喜道:“是你?田生哥?!”
余田生也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伸手要帽子,嘴上却说:“不是,你认错了。”
谢寄都说认错人了,他只能一错再错。
温妮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认真又看了看,这下更笃定了,把帽子还过去,笑说:“怎么可能,你就是田生哥!但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寄还没走开,低声喊温妮:“温妮,走吧。”
温妮冲余田生点点头,走回谢寄身边,问他:“你们怎么回事啊?刚才拉拉扯扯,现在又都说认错人,逗我呢?”
“没有,他不是。”谢寄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走不走?我公司还有事。”
温妮犹豫了几秒,到底还是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没等谢寄说什么,她飞快地走回去,对余田生说:“田生哥,我不知道你俩怎么回事,但你装不认识我,我很难过。”
余田生那帽子歪歪斜斜扣在头上挡住了半张脸,但他再怎么装不认识,这帽子却是最好的证据。
因为那是谢寄跟温妮以前读高中时一次活动上发的纪念品,他一直留到现在。
“秦小姐……”余田生有口难言。
温妮却笑起来:“我就说嘛。不过你叫我秦小姐好奇怪,以前你都叫我温妮。对了田生哥,你怎么也在这?”
乐乐看着热闹接过话:“姐姐,小鱼叔叔常来我们这,他帮我们修房子修各种东西,今天还帮忙改游乐场的颜色。”
“哦,明白了。”温妮点点头,颇有点跟余田生志同道合的自豪,“田生哥你还是那么好,难怪他们好像都很喜欢你。”
余田生羞愧不已,摇头苦笑:“没有,孩子们都很可爱……”
因为他们可爱,才不会计较他做过什么。
目光从孩子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道清瘦笔挺的背影上。今天温度不高,谢寄只穿了一件衬衣,所以他那久病单薄的身体一览无余。
六年了,他以为他手术后身体就会好起来,至少应该比过去好很多,但现在看来他好像还是自以为是了。
“田生哥?”温妮喊道。
余田生收回视线,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温和道:“秦小姐。”
温妮无奈,但也没有纠正他,只笑着问:“田生哥,好久不见。但我现在要走了,能不能换个联系方式,以后有时间……”
“哦,好,你等一下……”余田生忙掏手机。
谢寄突然折回来,拉起温妮的手要走,看到余田生迫不及待的样子就来气,冷哼道:“倒是勤快,果然有钱什么都好办,那为什么还要做样子,到处刷墙刷名声,难道这样就能心安理得了?”
余田生拿着手机彻底愣住,目光落在谢寄脸上,对上他那双满是嫌弃的眼睛,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刷墙,刷名声,心安理得,这就是他在他心里的形象。
而他好像也并没有说错什么。
余田生讪笑着把手机放回口袋,弯腰捡起地上的颜料桶,转身走开。
他什么都做不好,刷漆总算还熟练。
温妮目睹了这一切,看看余田生再看谢寄,感叹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大到超过她的理解范畴。
也对,她高二被突然送出国后几年才重新联系上谢寄,而直到今天才再见到余田生。
他们之间,她只知曾经,不知后来。
“谢寄,你这样说田生哥太难听了。”温妮不赞同地对谢寄摇头,“无论如何,他为福利院孩子们做的都是好事。”
“是吗?”谢寄冷笑,“如果你理解的好事就是刷刷墙哄哄人,那确实是,毕竟他最擅长的也就这些了。”
温妮:“怎么能这样说……”
“想要好话也有,”谢寄顿了顿,“但我觉得他不配。”
旁边几个孩子听得半懂不懂,互相看一眼,小声交换意见:“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谁不配?”
另一个压着嗓子回道:“吵架呢,别问。但我觉得小鱼叔叔是好人,他从来不这么说话。”
谢寄朝他们看过去,孩子们马上缩脖子,面面相觑后一哄而散。
他们才是最天真的,好与坏,他们有自己的理解。
谢寄抬手压到心口上,刚才的激荡过后,那里面现在已经趋于死寂。
空荡荡的。
还不如不见。
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温妮迅速跟上。
余田生蹲在地上给一个掉了漆的秋千补色,小苹果也在旁边蹲着,双手托着脸认真地看着他。
“小鱼叔叔,”小苹果突然开口,脆生生的,“哥哥为什么吵你?妈妈说做坏事才会被吵,你做错什么了吗?”
余田生把刷子放回颜料桶,扭头对小苹果笑笑,想想说:“嗯,叔叔以前做错了事,他生叔叔的气。所以哥哥不是坏人,叔叔才是。”
小苹果眼睛瞪圆,似乎有些着急:“叔叔不是,他才是,我下次不给他画画了。”
余田生叹了口气,苦笑:“谢谢你小苹果,其实哥哥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相信叔叔。但后来叔叔把他卖了……”
“啊?”小苹果拖长声音,“卖什么?”
余田生放开颜料桶,一把抱起小苹果,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小苹果害怕地本能扭动,他抱紧她,小声说:“叔叔想让他活着,把他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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