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的小儿子前段时间染了疟疾,这病传染又不好见风,所以一直都是苏念上门诊治。如今过了半个月,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苏念今天去不过是简单看看,顺便再给送点药。
她心里惦记着独自在家中的墨尘,更惦记那一陶罐的黄金。不等张婶再次开口留她用饭,她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家路上她刻意前往昨日遇袭的地方,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什么蛛丝马迹。
——可惜的是,那尸体已经消失了,连同洒在地面上的粉红色钩吻粉末一起。
苏念对此毫不意外。
尽管已在浣溪镇上躲藏了十几年,但她暗中依旧在注意着江湖上的各种动向。药王谷一役后,正派其余三教结为同盟,誓要为药王谷报仇,可魔教就像早有准备似的,十几年间销声匿迹,实在难寻他们的踪迹。
如此看来,并不是魔教消失了,而是他们在江湖中隐姓埋名,做事更加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她惴惴不安地回到医馆,清早寻来的李生和那名神秘的玄阴教弟子已成悬在她头顶的利刃,种种迹象都提醒着她浣溪镇已不再安全。
要尽快离开这里,再寻一个安身之所。苏念暗自思忖。
“......你今日出诊怎样?”
墨尘还是冷漠地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块白色软绢,轻轻擦拭着手里那柄黑色镶着银边地古剑。见苏念回来,头也不抬,只是冷淡地问询了一句。
“......啊,没什么大碍,我就是去给她送点药。”
苏念有些不习惯地扭捏着,一方面是因为她素来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家里突然冒出来个人让她有些不自在;另一方面是因为墨尘这样冷冰冰难相处的性子,在她的预想里,从没有他主动跟自己搭话这个可能。
“今早......”
“那你......”
两人同时开口,视线跨越医馆里繁琐复杂毫无章法的陈设,在空气里碰撞在一处,微妙的火花四散蔓延开来。
苏念轻咳一声:“你先说。”
墨尘收回视线,默然道:“那你收到诊金了?”
苏念一愣。
“没收。”她放下医箱,从里面掏出一块包裹的整整齐齐的布包,摊开放在桌上,里面赫然是五枚金灿灿的鸡蛋。
“临走的时候张婶一定要送我一筐鸡蛋,我就没收她的诊金。”
“用这样的东西就能抵了诊金?”
苏念一哽,含糊着打马虎眼:“你不明白,鸡蛋是很珍贵的东西,呃,左右咱们是不亏的,何况张婶家里孩子那么多......”
墨尘没吱声,一双淡棕色的眸子只盯着桌上圆滚滚胖乎乎的鸡蛋。
苏念小心翼翼地发问:“你是不是饿了?”
可怜的墨尘像个狗儿似的没精打采,闻言垂下眼睫,依旧不吱声。
苏念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饿了就吱声吗!又不丢人!那咱们中午就吃这个。”苏念扬起眉,拿起一枚鸡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她忽然有了种恶作剧的心态,于是往墨尘的方向走了几步:“不过我也不养吃白饭的——你会做饭么?唔,家里好像还有几棵小葱,要不你就做个小葱炒鸡蛋如何?”
墨尘的剑眉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接着他别过脸:“......我不太会。”
苏念一脸小人得志:“就知道你不会,大少爷——”
她从后院不知道哪儿的角落里扒拉出两棵已经蔫巴了的小葱,用井水洗净。
沾了水的小葱一样蔫巴着,她不舍得把泛黄打蔫的部分丢掉,于是混着青绿的部分一起切成小段,然后又从桌上拿出四个鸡蛋。
她当然是舍不得吃这么多鸡蛋的,完全是看在墨尘伤还没好完全的份儿上,愿意多给他加两个。
“柜台下面抽屉里,有碗和碟子,拿出来两个给我。”苏念指挥着,又补充:“小心些不要打碎了。”
墨尘便乖乖照做。
他淡棕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别样的光彩,有疑惑、有好奇、还有崇拜。
“你好好看着,要认真学知道吗?下次就不用我自己动手了,而且你饿了的时候也能自己做饭吃。”苏念说道。
墨尘于是真的像只在等开饭的傻狗,呆呆地站在苏念身边看着她的动作。
苏念并不是喜欢做饭的人,没有认识墨尘之前,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对付一口。浣溪镇的镇民待她很不错,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不忘了给她带点,所以她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对口腹之欲要求不高。
同时又因为时常要出门出诊看病、给人抓药什么的,她的三餐很不规律,多重因素导致她很瘦,又有胃病。
她把煎药的小炉挪到后院,那里存放的还有不少她之前劈好码好的柴火和干草。她熟练的用火石点燃了炉子,然后架上铁锅。
金黄的蛋液混着小葱倒进锅里,冒出滋滋热气。翻炒几下,又不知从哪里翻出几块油腻腻的葱花饼,她把饼放在小炉旁边煨熟,最后撒上一点盐巴,将炒蛋和葱花饼一齐盛到碟子里。
苏念做饭像她吃饭一样向来糊弄。这盘炒鸡蛋其实卖相并不好看,不过她观察了一下旁边的墨尘,他的眼睛像村口老王叔家的那条黑狗一样亮晶晶的。喉结滚动,他似乎在吞口水。
她拿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墨尘,另一双拿在自己手里演示了一下,说道:“筷子,你会用吧?可别让我伺候你吃饭,我没给人当过丫鬟,做不了这个。”
看到墨尘熟练地接过筷子,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咀嚼再咀嚼,最后咽下去,苏念终于放下心来。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墨尘问。
他吃饭很斯文,等饭时明明像只傻狗,吃起饭却又像猫儿。每次嘴巴只张开一点,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鸡蛋碎进到他口中,会被他足足咀嚼十好几下,然后才顺着食道咽下去。他咀嚼的时候是不会张开嘴巴的,淡色的嘴唇抿着,只有两腮微微颤动。
“啊?”苏念猛然回神,低下头发狠似的啃下一口干巴巴的饼,嘴里含糊不清:
“我忘了。”
微风吹过窗外的一树桃花,粉白的花瓣飘了一地,后院那条蜿蜒曲折的碧绿浅溪上无故沾惹了些,荡漾开一圈涟漪。
砰砰砰!
砰砰砰!
急促的拍门声刺醒苏念,她猛然站起身,险些带翻自己的木头矮椅,不过她顾不得这些,大步流星地朝大门走去。
“救命!苏姑娘!你在吗?!快开门——”
尖叫声、痛哭声、哀嚎声此起彼伏。苏念打开医馆大门,门外男女老少站了一群,每人脸上都是惊恐恍然的神情,苏念向人群正中看去,一个上身**的男子浑身都是刀伤,此时正在众人的搀扶下低垂着脑袋,已然昏迷了。
是李生!
苏念微微睁大双眼,给门外的众人让开一条路。
“把他扶进来!小心!不要扯到伤口!”
她大声吩咐着,柜台后那张脆弱的小木床再次派上了用场——苏念干脆吩咐众人把这张床摆放到了医馆正中,方便她诊治。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谁干的?!”苏念惊愕。
李生上身遍布深浅不一的刀痕,连面容也不例外,浅处堪堪擦破皮,深处隐约可见骨。刀刀不落空却并不致命,更像是......
凌迟!
苏念瞬间想起早上那个与李生一同离开的玄阴教弟子。
“不知道啊,刚才我从镇口路过,就看到他倒在路边,浑身都是血......”留着大胡子的张叔哆哆嗦嗦地说着,“把我吓坏了!我看他还有气儿,就赶紧背着他过来......”
一旁的刘老太擦着眼泪:“苏姑娘你赶紧看看他还有救吗?哎呀,这孩子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平日里顽劣了些,怎么......”
“你看看需要什么东西,我让我家里那婆娘赶紧拿过来,需要什么药材你也尽管说。”一同前来的钱庄老板钱多急切道。
苏念一咬牙,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数条白绢布,丢给围了一圈的众人:
“拿着,先按住他的伤口,止住血。”
她拿了竹筐在墙边成排的药柜里大把抓着药材:白及、蒲黄、紫珠、马鞭草......竹筐里很快堆出一个小小山包,她把竹筐往桌上一摔,又费劲从柜台里搬出一个颇大的石臼。
“来个人帮忙!要男的!力气大的!墨......”
她刚要大喊墨尘的名字,忽然想起来那盘没吃完的炒鸡蛋,和那几块干瘪的薄饼。目光向后院的方向看去,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低矮方桌和两把矮凳,没有人。
他走了?是藏起来了还是去做别的?苏念心里飞快地思索着。
他为什么要藏起来?他怕人发现他的身份?还是说他根本和李生的伤口脱不开关系?
不,他用的是剑,李生身上是刀伤——不会是墨尘,他大约只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罢了......
苏念脑海里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最终她还是选择给墨尘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来我来!”钱多老板麻利地一撸袖子,接过苏念手里的石杵就开始捣药。
“......别捣得太碎。”苏念嘱咐了一句。
她略略思索了一下,又从柜台里翻出一个黑色绣着碧绿花纹的包裹,打开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排泛着寒光的银针。
“谁家有鱼线?拿过来!尽快!”苏念喊着。
“我家有,我家有!”一直被挤在人群后的年轻男孩小王叫嚷着,飞奔着回家取鱼线去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回到李生身边。大量失血让他面色发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距离她见过李生只过了一个上午,谁会把他伤成这样?这人明显武学造诣不低,刀刀伤人皮肉却不损害性命,只待李生失血过多而死。
可是,他又把李生留在每日镇民必经道路上,镇口距离她的医馆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对方难道不想杀掉李生,而想让他被送到自己的医馆里?
她仔细辨认着伤口,在脑海里思索着与刀有关的江湖门派。
玄阴教是用剑的。她恍惚间想起药王谷焚星崖的屠杀,那是剑伤,师兄师姐的伤口都是从前胸贯穿到后背,五脏肺腑破裂而死;再有就是刺破了脖颈处的动脉,失血过多,阿碧就是这样的......
“苏姑娘!”
“苏姑娘!”刘叔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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