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未明,风色灰白,堂内灯焰将尽。
门上轻步而入,双手捧一纸封套,低声启禀。
贾琏在旁,先示意莫喧,转呈至内。
贾政净手坐定,略启封缄,只见头语三行:
“例项严行整饬。”
“续查旧账事。”
“责成回覆期。”
贾政垂眼,旋即掩卷,不复多言。
他吩咐:“置案上,暂勿传。”
门上唯唯,退至门侧。
堂内气息凝住一刻,帘影微颤。
却说内室之中,素帐半垂,香气微冷。
凤姐靠榻侧坐,枕边一盏小灯,光影细弱。
她抬手欲言,气短,只向平儿点一点头。
平儿忙上前,扶肩拢被,低声道:“奶奶先缓一缓。”
帕子换了又换,仍见微红点点。
凤姐喘息间,仍用旧日语气,一句一句分付:
“钥匙……分两处。”
“封签……加一重。”
“账……逐项看,不可省字。”
平儿应了“是”,将钥匙串放入小匣,又以细绳缚口。
案上账册摊开,旧页边角起毛,墨痕犹在。
窗外更筹止了半刻,又续一格,声气短促。
堂外有人低声相问:“可得进去瞧一瞧么?”
门上道:“守礼在先,此刻勿扰。”
那人退了几步,自言自语:“往日里,哪有这般冷清……”
平儿似未闻,手却更稳,茶盏内温水换了两次。
凤姐目光一转,落在账册上,道:“册……收好。”
平儿道:“已收。”
凤姐又道:“灯……添。”
平儿拈灯捻,火光略旺。
凤姐轻咳两声,复歇。
她的声音仍利,只是每字之间,都隔着气息。
“人……莫散。”
“各……守本分。”
门侧两名家人闻声,躬身应诺,各退半步。
帘外风过,素帐轻轻起伏。
贾琏入内探望,压低了声气:“你好生歇着,我在外头。”
凤姐看他一眼,目光里仍有旧日的明利,旋又黯下。
她微抬手,指向角几上的封签纸,道:“用……正品。”
贾琏道:“都已换正。”
凤姐点头,闭目少顷。
又一阵咳,短促而急。
平儿轻按其背,掌心微温。
内室无别声,唯闻灯芯偶尔作响。
过得一会,凤姐忽然睁目,神情较前略振。
她索要账册,敛目逐行看去。
贾琏忙欲劝阻,平儿却先一步轻声道:“奶奶看得累了,且歇一歇。”
凤姐摇头,指尖按在册页角:“此处……添注。”
平儿取笔,俯身待记。
凤姐道:“短移……照例——不许。”
“买卖失礼……记名。”
“照册呈……先全本,后副本,末摘条。”
“灯……别省。”
言至“别省”,她自己也笑了一笑,笑意却凉。
平儿也微笑,眼中却有水光,迅即敛去。
门外脚步轻响复止,似有人来又不敢近。
帘子忽被风压下一寸,灯影斜到素帐上。
凤姐忽道:“我……要说几句。”
平儿忙俯身:“奶奶只管说。”
凤姐看着帘影,语句短短,四处如钉:
“权——我当年喜欢‘一言决断’,恐人不服,便用机心绳人。”
“至终,绳人太急,反缚了我。”
“财——我以费束众,以账驭人,自谓无漏。”
“今日看,漏的不是银子,是人心。”
“情——我心不薄,然机巧太重,恩到处反生隙。”
“人薄于我,我亦薄于人。”
“命——自负才性,机关算尽,算到头来,算了自己。”
说到这里,她微喘,闭目片刻,又睁开。
“这些话,不为旁人听,只教平儿记一记:”
“凡我经手处,先安后行。”
“凡我遗下物,清白可守。”
“凡与我有怨者,不必再计较。”
“凡我曾累及者,若可挽回,便挽一分。”
平儿连连应“是”。
她把帕子轻覆在凤姐的手背上,指尖微颤,却不使人看见。
凤姐忽又精神一振,声音也利了些。
她仿佛回到旧日,语气里有着不可违的分寸:
“钥匙,再分一次。”
“封签,再加一重,用最好的蜡。”
“全本——红绳扎缚;副本——押库印;摘条——三栏照抄。”
“阅时——执灯三步外,不许近身乱翻。”
“每页角押‘对’字,写时刻与经手之名。”
“末尾——留签记名,异日可考。”
说完,她忽然沉默。
小半盏茶的工夫里,只有细细的喘息声。
灯花在炷上结起一粒,似将欲爆不爆。
帘外更声一顿,复又续上。
凤姐轻轻道:“人……莫散。”
“我……自作自受。”
“你们……各安本分。”
平儿“嗯”了一声,眼泪终于落下,却不敢啜泣。
她低声道:“奶奶只管歇着,一应都有主张。”
凤姐把目光移向她,像要说什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堂外有人低语,传进来一线风声:“城中还要查问旧账,或有新文书。”
贾琏只道:“知道。”
门上屏声退去。
灯影在壁上斜长,素帐如水。
凤姐的手从帕子里伸出,摸到平儿的手指。
她道:“好孩子。”
“我……欠你的,多。”
平儿忙轻轻摇头。
凤姐笑了一笑,眼神里竟有一丝宽缓。
忽然,一阵短促的咳,似火星落在灰里。
灯花“嗤”的一声,爆了。
火焰顿暗。
素帐不动,香气淡了许多。
平儿“啊”了一声,又强自咬住。
她把凤姐微张的唇角轻抹,帕子换成新的。
贾琏入内,立在帐外,长久不言,只合掌拱了一拱。
堂上无声,唯闻更夫远远的一击。
其后,悼凤姐诗一首:
灯尽帘痕在,素帐一灯寒。
机巧曾为柄,家声到此寒。
封签犹在案,册页冷纹寒。
回光犹似旧,香冷隔重寒。
权计终为累,恩情两断寒。
此身从此了,万事付长寒。
莫问当年事,内外一庭寒。
更声依旧在,人世渐生寒。
诗毕,堂中人各自静立,半晌不动。
平儿把灯盏扶正,把帐角放下。
她轻声道:“奶奶,且安。”
贾琏收束内务,先清册,再封物。
他道:“照例——全本、复本、摘条,各依次呈。”
门上执灯立三步外,按页点读。
每翻一页,先读,后点,再记,三者相符,方可过页。
末尾由接验人书名,封以细绳,存入案匣。
小半日,诸项已定。
平儿守在帐侧,泪痕虽多,手里仍旧稳当。
她替凤姐理好袖口,轻轻抹过鬓边的发。
外头风声更紧,天色愈灰。
有人来问:“可需请人收敛?”
贾琏道:“按法度,且缓一步。”
又有人道:“先移灵否?”
贾琏道:“略待。”
他看着案上一枚钥匙,忽然笑了一笑,笑意苦。
“她到此时,还在说‘分两处’。”
平儿低声道:“她记挂的,都是大家的。”
堂内复静。
帘外脚步在回廊上来来去去,止住又起。
到了黄昏,灯光一圈圈地小。
贾琏取来素木盒,把旧日佩物、帐册封好,各贴封签。
他吩咐:“此箱,不许启;此册,明日呈;此物,交平儿收。”
平儿应了,把小箱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沉而暖的东西。
她对着帐内低了一低头:“我在。”
夜来更深。
门上有一人来报:“城里王仁打过话,要见一面。”
贾琏道:“他来何为?”
来人道:“只说旧债未了,另有一宗生意,或可相便。”
贾琏沉吟不语。
他吩咐:“明早再议。”
人退下。
夜半,小雨细细。
一把小伞在角门外停了一停,又缩回去。
过得两刻,外院廊下有人影立定,似在等候。
门上低声问:“何人?”
那人道:“亲戚老爷这里。”
门上道:“此刻不便。”
那人道:“明早再来。”
天将破晓之际,王仁亲自到门口。
他衣襟拢得甚紧,神色平平。
与门上相揖,低声道:“里头不敢扰,只托一句话。”
“旧账多端,彼此为难。”
“若得一法:有一女,年纪将长,可作他用。”
门上脸色微变。
他道:“此话,须回上再说。”
王仁点头,把袖中一张小纸递与门上。
纸上画格两条,写着几样价目,字极小。
门上不肯接。
王仁微微一笑:“收不收,俱在尊意。”
“后日还有牙婆来看。”
说罢,拱手而退。
门上把那小纸搁在边案上,立刻报与内里。
贾琏听了,眉头紧锁,良久不语。
平儿在旁,脸色一白,又复镇定。
她道:“巧姐还在内里读书,我去看她。”
她起身入里。
巧姐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书,正给帐下的纸鹤描边。
平儿坐她身旁,摸了摸她的鬓发。
巧姐抬头一笑:“妈、姨娘可是歇着了?”
平儿道:“歇着呢。”
巧姐道:“姨娘辛苦。”
平儿只道:“读你的。”
她看着这张小脸,眼睫毛上挂着一点清光。
她把巧姐的手握了一握,转身出去。
堂上,贾琏把那小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是放下。
他道:“且收起,勿置可否。”
门上道:“凭命。”
黄昏又至。
内外人心一时都静下来,像风停在半空。
贾琏端坐片刻,忽道:“明早请两位旧相识来,问一问可否有回旋。”
门上唯唯。
他转向帘内,低声道:“都妥当了。”
平儿在帘后应了一声:“好。”
她又把帐角抹了一抹,复坐回去。
这一夜,廊下石几冷得似水,空瓶向天,毫无声息。
第二日天明,门上回报:“城里有话,牙婆明日要来看人。”
贾琏冷道:“不许近内。”
门上道:“是。”
贾琏却又道:“但把话记下。”
他抬眼看案上的封签与钥匙,忽而自语:“她若在,必说‘照册’。”
平儿听见,低低道:“我记着。”
外头更声从晨到暮,像把一日刻成许多格。
风吹窗纸,灰白一片。
堂内灯影淡去,素帐无声。
案上那张小纸仍在,不增不减。
帘外有脚步停在门外,又退开去。
一切如常,而一切都已不同。
此回筋骨到此:
内室之中,机关尽处,终归一“寒”。
外线之上,价目小单,暗伏将来。
欲知王仁如何下手,牙婆如何相看,巧姐如何脱困——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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