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家自前回风波既定,诸务渐清。院中日色微暖,帘影斜移,薛姨妈与宝钗相对而坐,不言者久。宝钗垂睫抚衣,神色不迫,惟眉心似存一痕旧思。
薛姨妈低声道:“前事休提。人世炎凉,梦亦有醒。只要你身子安稳,余事自可从容。”
宝钗颔首,道:“儿已明白。旧缘既绝,不必强系。只盼一家得所,粗茶淡饭,长久便好。”
丫环来报:“媒妁在外,言有一门亲事,系蒋氏之弟,家风端整,愿求简礼。”
薛姨妈道:“请来。”
少顷,媒妁入坐,叙及蒋氏之弟,家在城南,祖父亦书香,近年不甚张扬,性情温厚,持家有法。其母素简,不喜繁仪;其兄曾与梨园中人相交,旋以病夭。今以家中长幼次第,欲择淑人,以敦内务。
宝钗静听,偶以手拈袖上细线,未发一言。
薛姨妈问:“家境若何?亲党可和?”
媒妁笑道:“家业虽不富奢,然田产有数,店面一二,出入有度。族中好礼,邻里称之。其人行止不浮,语不多而诚。”
宝钗抬目,道:“礼从简乎?”
媒妁道:“正欲简,恐烦女家。”
薛姨妈与宝钗相视一笑。薛姨妈道:“我家亦不喜繁文。凡事以安为上。”
宝钗道:“但问其德,不求其饰。”
媒妁应诺而退。
薛姨妈含笑复叹,启匣取旧金簪一枝,色不耀目而洁白,置于素绫之上,以细帕拭之,道:“世人多看热闹,我们只看根本。金簪雪里埋,雪消簪在,其白自明。”
宝钗抚簪背微点首,道:“物之所以白,不为众目,白在其质;家之所以稳,不在虚名,稳在其理。儿愿守此。”
庭中斜日移墙,角上薄雪未尽,青苔沁湿,雀影时过,院宇无声而意自定。
薛姨妈道:“向来只为你身子,今后更要为你心。简者非寒,常者非陋;事之所贵,在能持久。”
宝钗道:“先安后行,先内后外,先常后礼。凡事量力,不以外物困内心。”
丫环捧茶至,素盏微温,香气不浓,宝钗举而复置,道:“从今日起,茶亦宜淡,语亦宜省,省处自宽。”
院东的小槐新抽微芽,风来不动,帘影轻摇,纸窗明处若见一缕光,薛姨妈看而喜,笑道:“此是好兆头。”
宝钗低声答:“只愿日后粗茶淡饭,举止不烦,来往不扰,里外相敬。”
薛姨妈道:“议婚之事,不争一时热闹,只求百日之后不悔。”
宝钗道:“女儿所盼,正是‘不悔’二字。”
复命丫环整几净案,除去繁饰,凡金翠锦缎一概收入,留素布、竹匣、青盏三事于前,以示家法。
薛姨妈嘱之:“若或有馈赠,来者盛心可领,物则择可用者留,不可用者婉辞;辞不足以却,必记名以还。”
宝钗诺之,又书小签一枚,题“常”,贴于匣内,曰:“常不为俗,正以持久。”
此时墙外有卖菜者轻唤,丫环启门,见其担中葱蒜不过数把,价不甚高,薛姨妈令买其半,笑道:“家常,正当如此。”
宝钗看丫环收置,手整衣襟,语更从容,道:“人间荣辱,皆在一念宽窄。若心窄,则金玉亦可为累;若心宽,则粗布亦可为安。”
屋角旧屏上,去年题句尚在,宝钗不复多看,提笔于旁补一行小字:“以常解梦。”
丫环笑问:“何解?”
宝钗道:“梦大则惊,常多则安。要让家里日日可行,才是好光景。”
薛姨妈闻言,展眉称善,道:“从今但照此做去。”
屋内渐静,唯有笤帚拂地声细细,似将旧尘一扫而新局自开。
次日,蒋氏之弟因其母命,先遣一介管事来探家常。此人衣饰朴素,话语谨慎,不涉夸口。问及宝钗体候,闻之病中曾劳,便道:“家母常言:治家先在节气,不使寒热相侵。若成一家,愿共慎此。”
宝钗闻之颔首。丫环暗笑,心道:“此处言语虽淡,倒也稳妥。”
又过一日,蒋氏之弟亲来。年纪不过弱冠稍上,眉目不华而整,言辞不疾不徐。先拜薛母,次见宝钗,远远施礼,不敢逼近。坐时只据椅端,双手按膝,目不旁顾。
廊下设素席与竹几,小童捧青瓷盏温茶,先以手帕拭几角,再退半步而奉,进退不碍;堂上两侧只悬素帷,不设金彩,以示不张。来者入门,目光不游移,见帘影轻动,先侧身以避,恐惊内人;既坐,问米谷柴炭几何、灯油几何、井水与雨水藏贮何处,皆是粗常之务,不及虚名之谈。其语简而要,句句可行,微处见德,宝钗因之心稍安。
薛母命人出簿,来者不近视,惟以指相请,意谓“姑记要处,账目他日共核”;小童闻言,收笔稍顿,复轻轻写下,字不求工而不乱。宝钗看之,暗念:治内者,贵分粗细,粗者先理,细者次及;能理粗,方可保细。堂外偶有犬吠,来者止语而听,待静复言,始终不争。
屋北小窗下放一素匣,内贮针线、布绳、零扣,来者起身近看,仍不以手触,唯问“粗细可有分盒”,丫环道“按色与长短皆别置小囊”,来者颔首,言“极好”。宝钗因笑道:“诸如此等,皆可省后日之手忙脚乱。”来者亦笑:“小人拙口,幸得女家素有条理。”言罢复坐,身不靠椅背。
堂中无人喧语,风自帘外来,茶香微暖;来者忽见墙侧悬扫帚一枝,柄上有旧绳,问“此绳何用”,丫环答“遇风雨滑地,束帚以短,扫之不散”,来者赞“是以用见道”。宝钗闻“用见道”三字,心下更合,乃与薛母相视而笑。
薛姨妈与之言家务。他只说:“小人性拙,所长者不多,惟以敬字当先。家中一应粗重,愿自理其可理之事;至于文酒场面,非所长也。”
宝钗微笑,道:“敬能生和,和能久。”
蒋氏之弟躬身道:“谨记。”
说话间,有仆从送上小匣,内有短笺一纸,其母亲书,言“以常为乐,以简为礼;婚礼不必铺张,惟求相敬相安”。薛母展读,欢然道:“此心相投。”
是日议定数事:
- 礼从简,不张扬;
- 物先齐,后成礼;
- 先内而后外,先安而后行;
- 期择近日,不扰亲朋。
宝钗道:“愿以布为饰,不用金翠;愿以常器为用,不事夸侈。”
蒋氏之弟道:“小人不敢违。”
宝钗旋作七言绝句一首,以志所向(押下平七阳):
小室安居不羡香,
细茶常在亦微凉。
人间夸饰皆浮影,
但把清心向夕阳。
薛母称善。诸人各自收束,不多口。
——
却说袭人近来有亲事成。原先蒋玉菡闻于外任,病疴缠身,未久而逝,其家中尚有一弟,前与袭人有小缘分,今托中馈,以礼相求。袭人本不多言,惟谢旧主恩厚,愿以简礼出阁,守常度日。
贾府旧日之人闻之,各有叹息。或言“世事翻覆,花落有时”,或言“从此当得安稳”。袭人唯笑,语极平恳:“但求一户人家相敬,粗衣淡食亦可长久。”
出阁之日,不张鼓吹,但见门前素幡不挂,红绸亦少。邻里来者,不过三五。拜堂时,袭人衣衫素净,髻中只簪一朵小白花。有人悄问:“不加金翠乎?”
袭人笑道:“金重,心不安。”
礼毕,亲友辞去。新夫为人朴直,言语不多,惟事事亲手。襟前有针线一包,曰:“有缺便缀,不使久待。”袭人闻之心定。
她入新室,见窗明几净,案上只一盏小灯,一壶清水,壁间挂一布袋,内装粗布巾两条。袭人伸手抚之,道:“此处好。”
夜深,风过院角,灯火不摇。袭人记起旧日繁华,不悲不喜,只取一纸,写“常”字贴于箱内,笑道:“常者,福也。”
其夜未眠,乃更检四隅:
一至门槛,扫去微尘,鞋架置左,帚簸置右,门帘裁短一寸,以避行者之头,贴小签曰“先足”;
二至灶间,视米斗与水缸,添柴三把,熬粥一盏试火候,移炉少许,使烟不逆面,贴小签曰“先气”;
三至榻前,整被褥,抽线头,灯下试针走线,置小匣于榻侧,贴小签曰“先手”。
次晨微起,帘外未明,先启门半幅以通气,再启窗一隙以通光,拭案拂尘,换水新茶,以常为先,不事喧张;
午时邻里过门,或问“新妇何事先忙”,袭人笑答:“先常后礼,礼到常处,自有余地。”
有老妪指案上竹签相问,袭人指而告之:“‘足’者,去来不惊;‘气’者,寒暑不侵;‘手’者,举止有序。”
至晚,小夫忙于门前挂灯,灯色不甚红而不暗,袭人以纸遮其半,曰:“只照所用,不照所妆。”夫笑而唯唯。
又检井绠,见绳略旧,便以布缠之,再涂少许油,写一小札插旁:“遇雨滑地,先短后长。”
屋后小园仅方丈许,种葱韭几畦,袭人趁闲除草理沟,见泥微陷,取瓦片压之,写签曰“勿淤”;
有邻女过门相看,笑问“何用许多小签”,袭人亦笑:“记得住,心便宽;看得见,手便快。”
少顷新夫归,见窗帘半卷半垂,案上灯移近书,门旁有签数枚,皆不张扬,皆可施行,因叹曰:“此处处有用心。”
袭人道:“心不必大,大则多失;手只要稳,稳则能久。”
夜将二鼓,风更急,灯犹定,袭人倚榻小憩,似闻邻鸡两三声,忽忆旧宅深处红楼影,随即轻摇其念,付之一笑。
她复起,以旧布缝作门垫,缝毕折叠,置于门内,写“雨日易滑,小心”八字;
复以粗纸包针线小包,外书“失即补,破即缀”,置于匣中最上层;
既定诸务,乃覆灯而卧,心下安然,惟念:平常即福,福不外求。
——
再说薛家择日既定。薛母与宝钗同点器具,凡盏、帕、绳、布、纸、油、盐,一一记之。宝钗道:“多则乱,少则缺。以十成其七,可行。”
薛母道:“你自有度。”
宝钗又嘱:“请媒妁回告蒋家:凡来往之物,若易重,不必勉强。贵在明白。”
媒妁笑道:“这等话,世间少有。”
宝钗道:“我家本如此。”
是夜,宝钗独坐灯下,取小签,分栏书“内”“外”“常”“礼”。
- 内:衣被、针线、器具、灯油;
- 外:邻里、亲党、往来话语;
- 常:早起、扫除、熬汤、记事;
- 礼:迎、送、拜、谢,字字从简。
宝钗写毕,叠置匣中。复念旧事,心不滞。她将簪上旧白玉轻拭,道:“雪里簪白,自照可观。”
窗纸微响,灯影安定。宝钗轻叹一声,又自含笑,灭灯而卧。
——
择日之晨,蒋家再来一信。其母致书,谢薛家从简之意;又言“世局未靖,婚礼宜早不宜迟”。薛母与宝钗相商,遂定三日后成礼。
当日厅上,陈设不多。惟见素帷、竹椅、青盏、素匣。来者皆平声细语,无喧腾。蒋氏之弟先于门外立定,整衣而入。拜礼既毕,薛母以茶相迎,宝钗以帕相敬。众人皆笑而无多言。
有长辈问宝钗:“心下何如?”
宝钗道:“安。”
又问:“可惜前缘否?”
宝钗道:“缘随时迁,人随心定。”
众皆称善。
宴不设荤,蔬果为先。茶后散席时,蒋氏之弟道:“小人愧无多言,愿以勤补拙。日后凡粗重,尽归小人;如有不妥,愿受教。”
宝钗应之:“敬能致教。”
礼成之后,宝钗移坐内室。丫环捧一小箱至,内置针线诸物,皆标小签。宝钗一一检视,笑道:“此后但照签做事,少费心。”
丫环道:“姑娘本就细。”
宝钗道:“细为安,安为久。”
——
其夕,袭人遣人送来一方手帕,上有细字:“愿得常安”。宝钗看毕,复赠以小匣,内装素环二枚。熄灯时尚闻院里风过竹影,沙沙有声。
次日,宝钗往拜蒋家母。其母年逾耳顺,言辞简重。先问“眠食如何”,后问“家里所需”,末了只道一句:“我家旧规,晨起扫庭,晚来收束。繁华处少到,静处多居。”
宝钗道:“正合我意。”
归来路上,宝钗与随行丫环轻声言笑。丫环道:“姑娘如今心色甚定。”
宝钗道:“定者,非勉强之定,乃顺理之安。”
行至半途,有小贩挑担而过,叫卖粗布小巾。宝钗停步,选其素者二方,银不多给。丫环道:“用得着么?”
宝钗道:“用处自多。”
——
是日黄昏,薛母整点礼单。上写“礼从简、不烦人、不张扬”。又注“遇事先问:可否更省一分?可否更稳一寸?”
宝钗看罢,展眉而笑。
夜半,宝钗梦中惊醒,忽忆旧时诗社杯盏,灯下香影。她安枕自语:“往者既往。”于是起而小书一联,贴于案侧:“梦不可使常,常可以解梦。”
——
数日后,袭人过门已定。她在新居门内写“开”“阖”二字,一为开度,一为阖度。新夫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袭人道:“自从前宅学来。”
她将窗边旧帘裁作半幅,一半卷起,一半垂下,曰:“先见足,行者不惊。”又将桌上小盏移近灯下,贴一小签写“常处”。
旁人笑问:“何必这般细?”
袭人道:“细不费事,却省心。”
近日有人问袭人:“前尘可念?”
袭人笑道:“前尘如风,唯愿当下无惧。”
——
又说薛家成礼之后,有外署递来一帖,请贾家中某郎君赴席论事。薛母看过,置之案角,不发一言。宝钗见而不问,惟以指合上匣盖,目光温稳。
薛母道:“世事终有波澜,惟求处之不乱。”
宝钗道:“不乱则可久。”
小注云:礼之为用,不在侈而在节,不在示人而在安人;家之为法,不在诏令繁密,而在日用不烦、遇事有准。
凡简与常,非求寒俭之名,实求可久之实;故器可素而洁,语可少而当,来往可寡而敬,纲纪当明而宽。
梦破之后,所以不苦者,正在先安后行;缘改之后,所以不乱者,正在以常解梦;缘续之后,所以不陋者,正在以礼从简。
外署一帖,似风生波,然波止于岸,岸者定也;家中一灯,似光不炽,然照所用处,便是明也。
自此两家以敬相持,以省自守;内以女工治细,外以男事理粗;粗细各得其所,而一日之内,无一事不可行。
此所谓细密以成稳,朴素以成华;久长之道,正在其间。
院外小雨,檐下有声。帘影轻动,灯火不摇。宝钗与薛母相对,皆微笑。
此回至此,梦醒而不苦,礼简而不陋。欲知其后归隐之议、拒官之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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