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末了，神社上下忙着准备年终祭祀。

那天晚膳后，我去拜托父亲，因为我想接时透兄弟来神社过新年。

“他们的父母在今年初秋的大雨里离世了。”

我语气变得着急，“您见过的，我八岁的时候练习骑射迷路，他们让我留宿，第二天还把我送回来的时透阁下。”

父亲皱着眉，重重放下手中的毛笔。我害怕了，条件反射似的跪下行礼，怕他责怪我贪玩，怕他对我失望，但是不想放弃。

我屈身，额头贴近榻榻米，“请，拜托您……”

冬风摇曳的烛火下，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微微发生变化，像是惊愕我性格的改变。

半晌，父亲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的位置响动，“随你吧。”

我十分欣喜，心中的期待逐渐发胀，想让他们开心起来，有好多事情想与他们分享。

于是，在一个明媚的大早，无风，暖阳像是神明的恩赐笼罩在我的身上。我与一位老神官同行，一起骑马去时透家找他们。

我们先是在他父母的坟墓前合掌祈福，然后他和蔼地劝说他们去神社一起过年。

有一郎面对陌生人时全身像是竖满了刺，他把无一郎护在身后，紧张地对着老神官大吼。

与父亲关系交好的神官大人扫视了一圈木屋，时透家家境清贫，御寒的棉服棉被不够，越冬的炭火和食物也不够。他很是担忧，“你们明明才十岁，是正需要营养的年纪。”

我走上前，直面这个带刺的少年，握住了他的手，“来吧，有一郎的父母也一定希望你们过得幸福快乐。”

“我不想别人施舍我什么，我们完全可以靠自己……”

“有一郎误会了，这不是施舍。”

我双手紧握住了他的手，这只不像孩子的手。

他粗砺的手掌好似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入了我的心，甚至刺入灵魂，每一寸都蔓延出苦涩。但是我不愿意放开。

他明明只比我大一岁，咬着牙主动承担起了做哥哥的责任，特别是他父母离世后，他更是压力很大吧。

这个不相信神明只想靠自己的少年，如果我能走进你的内心……

“有一郎的父亲曾说过：帮助别人未来总有一天会帮到自己。几年前你们救了迷路的我，今天也允许我为你们做些什么吧。”

停顿了一下，我对有一郎笑笑，“或者是今后，有一郎可以等我陷入困境的时候，帅气地跑过来向我伸出手。”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要听见我喊救命哦……要来救我哦。”

相信着我有朝一日能与神明对话的少年，我也同样信任他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及时赶到。

我低头，“还有，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约好了一起去看海呢，有一郎。”

他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回握住我的手，粗糙却让人有安全感。对啊，就像有一郎这个少年本身一样，看上去带刺又淡漠，实际上是个责任感安全感十足的好哥哥。

无需多言，有一郎一个浅浅又无奈的笑颜就足够表达对我的信任。

我十分欣喜，与老神官一起骑马把他们接到了神社。

一路的阳光很暖、风很温柔，无一郎静静地坐在我身后。我不禁期待，明天开始会是一个怎样的新年呢？

午后，我们在侧殿前面的空地舂年糕。各位老神官和婆婆换上了常服，有说有笑地准备着糯米和工具，善良的无一郎面露怯意但还是主动上前帮忙。

无一郎挽起袖子，跟着吆喝的声音，一下一下把白皙的手伸进石臼里，将糯米团一次又一次翻面。手忙脚乱闹作一团，不知不觉中，糯米粒沾了他一脸一手，神社里的长辈都笑得爽朗。

婆婆亲切地拿来手绢帮他擦干净，无一郎的眼瞳闪动了几下，最后也灿烂地笑了起来。

十分久违地，我看见了无一郎纯真的笑脸。

我和有一郎坐在附近的石阶上，一同看见了这一幕，相视无言。

于是傍晚，我们煮起了红豆年糕汤，叹一口气都是甜甜的暖暖的味道。无一郎他们大概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料理一连喝了好几碗，长辈们也高兴坏了。

真好啊，他们好像获得了放下悲伤和压力的勇气，愿从此就这样幸福乐观地活下去吧。

日落后，神社敲响了年末大晦日的钟声，我们换上神官礼服，在神社的本殿举行仪式。

父亲也穿上神祀的华服，手握着镶金的弓箭，屏气，充满力量的一箭从本殿直直飞向远方，穿过鸟居，射中了五十米外御神木上的符咒。

和鼓响起，我跪在神像前念诵祝词。感谢神明今年度的恩赐，愿来年平安无事。

……

考虑到他们可能会在陌生的地方不安，深夜时，我打了灯笼，偷偷跑去他们的寝间。我拉开他们房间的和纸门。

“会觉得无聊吗？”

无一郎垂下眉眼看了看哥哥，揣摩不出对方的情绪之后，他一言不发。于是，我把灯笼塞进无一郎手里，双手同时拉起他们俩兄弟，“跟我来。”

我们走在神社的石板路上，空气冷冽，微微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漂亮的星空。小路两侧的石灯笼里点上了烛火，不知怎的，我想把它们看作冬日的萤火虫。

无一郎靠近了石灯笼，“这里面还可以点亮的呀。”

“嗯，这是从鸟居通往本殿的路，每逢佳节就会点亮它们，为神明大人引路的意思。”我笑了笑，“这是我们神籬家引以为傲的传统，父亲经常告诉我要宣扬传承下去。”

然后我还告诉他们，有些家族还会在新年的晚上跳舞祭祀火神大人，直至新年的太阳初升。

“时透家有什么传统吗？”我问。

“爸爸是樵夫，他每年开春后会去祭拜山神。妈妈会在我们过生日的时候给我们做新衣服，还从山下镇子的集市上买来好吃的……”

无一郎有些哽咽了，话语停在了嘴边，低下头。

“没关系，以后祭拜就交给我。过生日我们三个人一起庆祝吧！”我握紧了他的手。

“浪费时间。你作为巫女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我们身上，还不如多给前来神社祈福的大众做祈祷。”有一郎总是那么冷静又理性，“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办到，时间的价值都不一样。”

“别扫兴嘛，有一郎。”

“干什么！我是最年长的，我是你们的哥哥。听我的，别把时间花在我们身上。没意思。”

“遵命，有一郎哥哥。”我想让他们振作开心起来，故意打趣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气，有一郎瞪圆了眼睛皱紧眉头，脸颊通红，最后“哼”了一声把头扭开。

我和无一郎相视后默契地噗嗤一笑，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和放松了。

我们打着灯笼继续走，来到了父亲的书斋。

无一郎被西洋的插画书吸引了视线，而我找出一个大地球仪跑去有一郎的身边。

我伸出手指，“我们的国家在这里，我们的城市在这里，是不是比芝麻还小？……所以这个世界有这么广阔哦。”

“……”少年无言，只是皱着眉，静静地看着这个球体。

“有一郎想去看的海也有这么宽阔。”

良久，“……是啊。”带刺的少年罕见地表示着赞同。

“我很感谢有一郎相信我终有一天能与神明大人对话……这样被人信任、被人鼓励的滋味，在遇见时透一家之前是从未有过的。”

我很少与人交心，即使是神社里从小照顾我的婆婆和老神官们，我也不曾向他们真诚地表达过心中所想。

但时透一家就是如此温柔善良，有着这样的魔力啊。

“所以，我也想要竭尽所能，去帮助你和无一郎。我相信你们将来也会完成各自的理想。”

有一郎平静地说：“无一郎像爸爸妈妈，心地善良，他有温暖别人的才能，也有无限的潜力。我就算了。”

我笑，“我认为有一郎也一样善良，只是比较笨拙而已。”

“哈？”

他忽然抬高了声调使我一惊，随后，有一郎只是别扭地把头转了过去，也不向我道歉。

“如果，能把内心所想的好好告诉对方呢？”

“我是哥哥，默默保护弟弟是应该的。”

他双手抱着地球仪，目光却转向了窗外旷远的星空，“世界很残酷、命运很残酷，如果无法祈求神明庇佑，这世上只有我才能保护他。”

明明，有一郎自己也是个孩子。明明，他只是比无一郎早出生几个时辰而已。

他的理性和责任感，总是让我心生敬畏。

“哥哥，你们在聊什么？”无一郎忽然从我们身后探出头。

“没什么，小鬼别来插嘴。”

对了，有一郎的理性确实让我敬佩，但是他的毒舌和刻薄实在令人不悦。尽管我懂他不是真的有恶意的。

无一郎却立刻耷拉下脑袋很是委屈。看来他还是没有理解哥哥的良苦用心。

我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哥哥有一郎说……”

“喂，你别和他说啊！”有一郎语气有些急。

“他说长大之后要一起去看海啦。无一郎要快点学会骑马才是。”

“可是我之前答应了你给你牵马的。”

“那无一郎牵着呗，我坐她身后，正好。”有一郎语气轻佻。

“不行！”无一郎忽然厉声。

我摸了摸下巴问：“为什么？我不介意哦。”

“总之不行！马给我牵，哥哥和我一起走路去！”

“哈？凭什么？你知道海边距离景信山有多远吗？你这个笨脑袋。”

啊啦这对兄弟又吵起来了。

不过好在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一下子就忘记了争吵。翻翻西洋书、看看地球仪，我们三个十岁前后的孩子在这个小小的书斋里畅谈着未来和理想。

笑着笑着，我就靠在无一郎的肩膀睡着了。

隐约感觉有人为我披上了外套，是很熟悉的皂角的香味，比父亲制作的白檀线香还要安神，给了我十足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