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偏殿寝室没有点灯,李堂风坐在方桌前,任由无边黑暗淹没他。
“性命是最要紧的,你师尊也是不忍,剖丹实是无奈之举。”
……
“你师尊说,要暂时取消。许是考虑到你身体受不住,毕竟仪式繁琐,你莫要多心,即便没有拜师礼,你也依旧是我淮武弟子。”
这些话如同魔音呓语灌在耳边,李堂风一把扯下脑后的红绸金纹束发带,墨发骤然松散披在身上,他面容妖冶,内心扭曲。
赵惊鸿不忍?天大的笑话,剖丹确实是无奈之举,如果时光不会回溯,赵惊鸿更想一刀剁了他。
李堂风细想来到淮武后这纵影流光般的一两年时间,却发觉找不到任何一件让他真正心生喜悦的事。他热爱生活,渴望新生,但和赵惊鸿的每一次见面好像都是潦草收场。
争吵和猜忌耗尽了心血,他们之间本就没剩多少师徒情谊。是他自己一直困在美梦中自我蒙蔽,平白为赵惊鸿增添许多光芒色彩,像供养在精神中的圣人,虚伪且毫无用处。
是时候清醒了!
赵惊鸿夜半归来,山头灯火通明,他刚一落地,药局一个弟子一把揪住他,“赵师叔,你快去药局看看李堂风”
“他自己把内丹挖出来了。”
赵惊鸿脑中空鸣,恍惚跟着弟子走进药局。里面人员来回匆忙,房门口进进出出,他不敢进去。
反应些许,他问身旁弟子,“内丹呢?”
“爆了,镜台动静太大,弟子们上去一看,发现他疼昏了”
“他流的血太多,药局喂了止血丹,邹师伯现在还在里面为他运气,情况不是很好”。
赵惊鸿手脚发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深吸口气进了屋子。桌上红绸金纹带已是碎片,被攥得皱皱巴巴。李堂风披头散发闭眼坐在榻上,邹照抽空看他一眼,又专注运气。片刻后,收息吐纳。
邹照下榻上前来,声音自责:“我未曾想到他这般极端,当时该再多留意留意”
药局的人语气也不大好:“人类凡身脆弱,我们不敢擅自给他用丹补之药,怕他受不住。今晚若能撑过去便是好的,撑不过去,就只能准备后事。”
李堂风哪里来的后事,左不过是重来一场。赵惊鸿一直沉默,没有说话。
李堂风没了内丹就没了威胁,他不必再处处防备警惕、惶惶不可终日。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只是他站在院子中央却隐隐觉得身后有漆黑深渊,他陷在其中,满身缚网。
五月的雨淅淅沥沥,宗门热闹起来。还有半年,就是五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今年轮到元道的两仪宗举办。
邹照的印人轩、齐述的百花庭、槐凤的槐楼各自推举了人选。宗主越明海猛地想起了镜台,派人来问过一遭。
镜台往届从不参加,原想着今年有李堂风,换巫山一战这孩子出尽风头,想来是个好苗子能为淮武挣个魁首回来,结果一个月前出了那档子事,听说人现在还昏迷着,实在可惜。
去两仪宗比试之前,宗内要由百人先比出前十五。三大广场的论道台每天都响着热闹的欢呼与叫好,各处弟子论剑争高低,热血张扬,朝气蓬勃,凌云剑气呼声,正是意气奋发的年少轻狂气。
相比而言,药局更显得萧瑟寥落。赵惊鸿这一月在藏书阁与药局两点一线来回,他常觉得自己过分冷静。在李堂风床前看他气息奄奄,有时候他会拉把椅子坐一坐。
身边总有人看他神情呆滞过来安慰,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堂风自行剖丹,无论哪方面来讲这件事都处处透露着怪异。而他想到的却只有李堂风百年后身死,时间会不会回溯的问题。为此他几乎日夜不停寻找时间回溯的相关典籍记载。
斯人凉薄,可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明知自身出了问题,可他找不出结症。整个淮武洋溢喜气,他麻木极端却无处倾泻。他看着李堂风,感觉自己也是躺在床上的病人。可他行事正常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六月晚间清爽,药局躁动起来,弟子找到藏书阁的赵惊鸿,告诉他李堂风醒了。
赵惊鸿面色平常的嗯了一声,埋首的瞬间,捏着书页的手却不自觉颤动起来。
他这两日总能想起上一世的李堂风,那道身影愈发模糊陌生,偶然间他甚至疑惑记忆中这个时张扬时悲苦的人究竟是谁。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后就去药局看一眼李堂风。
树叶飒飒抚在晚风下,药局院子里一片嘈杂吵闹。赵惊鸿一脚踏入门中,看到中间椅子上坐着的李堂风,周边围着许多人,他微微偏着头与身边人叙话,嘴角挂着极微小柔和的笑意。
赵惊鸿突然停下脚步,有人看见了他,拜了拜礼。李堂风转过头来,赵惊鸿心头停了一拍,他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堂风没有说话,就这么坐着静静看着他,笑容平静温和,两人对视良久,赵惊鸿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怯意。
药局的人只觉得师徒二人情深,不忍打搅。派了弟子将人送回镜台。收拾一阵,将李堂风安置好,又说了诸多嘱咐,这才离开。
室内一时只有两人,赵惊鸿嘴唇蠕动,干巴巴道了一句:“你好好休息”。他就要逃走,床榻上李堂风出声叫住了他。
“师尊”,许是身子受损,这道声音极轻。他掀开药局弟子给他塞严实的被子,缓缓下榻穿鞋,上前两步亲昵的拉起赵惊鸿的手,将他牵到旁边的桌前坐下。
赵惊鸿心头叫嚣着离开,却好似挣不脱这冰凉薄弱的手掌。李堂风声音平缓:“弟子如今已经剖丹,再无成魔作恶的可能,师尊可还厌弃弟子。”
“我从未厌弃过你。”
李堂风想起幼时挣扎痛苦,身旁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又想起初次叫他师尊,脸上火辣辣的那一巴掌。
他笑容扩大的在脸上,“那师尊也不再恨我?”
赵惊鸿直觉他不对劲,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堂风面上苦尽甘来,他将赵惊鸿的手往怀里拉了拉,推心置腹:“师尊,弟子对师尊有濡慕之情。剖丹是弟子自愿,不愿你我二人之间再有隔阂。如今根源已断,弟子再无恶念,往后我与师尊师心相亲,再无一丝一毫的不愉快。从前种种,都当他过去了,好不好。”。
这话,不正常。至少不能从李堂风嘴里说出来。
只是凌乱茫然的赵惊鸿此时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他怔忪片刻呢喃一声:“堂风”。那双柔软的手翻过来,攥住了李堂风冰凉苍白的手掌。李堂风低着头,静静感受上面的温度。
“时间不早了,师尊去休息吧”。
赵惊鸿神情恍惚的出了门,身后的寝室就灭了灯。李堂风平静的拆开腹部的绷带,任由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血腥味逐渐蔓延在室内,他舔了舔嘴角,感受着无可言喻的痛苦。
皮肉在缓慢愈合,比起之前来太慢了。到了后半夜,那道狭长的伤口才堪堪合上了一半,他面无表情的抽出匕首,又将伤口划开。疼痛刺激着大脑,他无法抑制的战栗起来,脸上似哭似笑,眼神决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如此反复,天大亮。
自那日起,镜台回归诡异的平静。李堂风细致,柔软,谦恭。剖丹后他反倒变得繁忙起来。凡人需要吃饭喝水,赵惊鸿给了他内门食堂的令牌。
宗门的事务多,镜台只他一个弟子。许多事,从前弟子们见不到赵惊鸿,只能自行看着安排。现下全全找起了李堂风。
他行事柔软和煦,上下师长师兄皆喜欢他这温吞的性子。不少人心生敬佩。换巫山剑气凌然,现在剖丹自伤,一时天堂地狱流转,他竟无半分怨怼,单这份心性就无人能敌。
到底是天才陨落,人们背后也多扼腕叹息。
白蓉看着面前眉目浓郁的少年,一手将镜台这个月需要的符咒匣子放在他手上。
李堂风眉锋骨俊,下颌线清朗流畅,皮肤白皙,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承载了湾湾水月,荡漾着水波。
他气息干净,身材提拔高大,姿态潇洒自如。墨发高高扎起黑绸带隐在乌发间,整个人俊美异常。
“这两箱是这三个月的衣物,款式和尺寸皆是按照你之前的给的尺寸做的”。
李堂风伸手摸了摸布料,赵惊鸿的贴身衣物都是他在选,手下触感柔软顺滑。他肤色白,穿上一定不错。
“辛苦师姐了”。
白蓉轻轻遥遥头,“顺路带过来的,不费多大功夫。”笑了笑又道:“赵师叔平日不理俗世,你照料的这般细致,倒是给底下物料局节省许多时间。镜台本无交接之人,他们置办东西最是为难,这月竟是最快备好的”。
李堂风语气淡淡,意味不明:“师尊的东西,我总是得多上份心”。
白蓉匆匆告别:“唐钰最近备战宗门比试,师尊叫我过去陪练。”这话脱口而出,白蓉突然像想起什么,有些小心打量着李堂风。
若非李堂风出了事,此次前往两仪宗比试的人,该有他一个。
李堂风毫不在意,“唐钰有天资,邹师伯对他寄予厚望。师姐早些过去,莫让邹师伯等急了”。
白蓉点点头告别。
李堂风将东西一一清理入库,来到门外。镜台空阔,赵惊鸿一人坐在树下石桌前。李堂风靠近他他也没有反应,最近赵惊鸿发呆的时间愈发长了,平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师尊”
赵惊鸿转过头来,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反应了一会,才开口:“堂风”。
李堂风眸光深邃,透过他迟钝呆滞的神情细细打量,良久,李堂风突然开口:“你生病了。”
赵惊鸿伸手攥住李堂风的手指,口中重复道:“我生病了”。
李堂风没有多余反应,抬手撩开他脸侧的头发,轻轻捏着他的耳垂。
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
前夜赵惊鸿突然推门而入,他当时正在自伤,满手鲜血。室内黑暗,本以为又是一场麻烦。结果赵惊鸿上前来蹲下与他说:“堂风,我好冷”。
他看不清赵惊鸿的神色,只能从依稀反射的微弱光源中看清那双无辜天真的眸子。
他试探性的哄着赵惊鸿睡在身侧,一夜过去,第二日赵惊鸿清醒后沉默离开。
他看向袖口中藏起来的一股阴邪气,这是赵惊鸿睡着时从他体内抽出来的。也是今年新年时他放进赵惊鸿眉间的。
他记得当时放入赵惊鸿体内时只是丝丝一缕,现在抽出却已一大股,赵惊鸿丹田处还残余许多。这东西好像是活物,一直在蔓延生长。
或许,他可以把赵惊鸿养成炉鼎!
这念头一出,李堂风眼中多了几分狂热。黑雾在他手中乱窜,他一点一点融进胸口。气海翻涌,像干涸的谷底涌入海浪,李堂风舒服的仰了仰脖子,向后倒在床上。
赵惊鸿身体出问题了,但不管是堕落也好,臆疯也罢。赵惊鸿没有说出去,他便也装作不知道,他放任旁观,冷眼日日看他这么慢慢烂掉毁掉。
还有一章,马上发,这事没讲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清醒11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