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殿,越明海接到赵惊鸿的传讯,他要闭关了。
赵惊鸿以修行为重,常年闭关,这没什么稀奇事,不同的是,他们不知这次多了一个人。
八岁大的孩子局促的站在洞府中,仙人这次没有杀他,拎着他的后脖领子一飞冲天,然后就到了这里。
赵惊鸿在坐台上打坐,未管李堂风接连打量的眼神和逐渐蔓延的不安的情绪。
上一世他带着李堂风正大光明回了宗门,行了拜师礼,师徒一场,予所予求,应有尽有。最后落得宗门覆灭,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孩子先天身负魔气,原想着多加引导,循循善诱,应当能以善止恶,引他到正道上来。
后来血雨腥风,方才觉得那些想法都是笑话。现下杀不了他,那便困着他。这里远离淮武宗,无人知晓他带了一个孩子来这洞府中。
李堂风眼中多有几分机灵,脚下已经慢慢挪到了门口,那里没有阻隔,外面树叶茂密,极易藏匿逃脱。
眼见赵惊鸿闭目无声,他猛地蹬腿向外一跑,洞口一道光纹流光溢彩,将他弹回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动静太大,他慌乱中向赵惊鸿那边看去,那人端坐高台,似救世菩萨,只是菩萨不理他。
转眼已是三日后,这三日李堂风滴水未进,嘴唇干裂,面色虚浮。无论他怎么折腾,就是出不了这洞府。高台上的仙人当也是知道这点,不管他闹腾出多大动静,也不会理他。
李堂风又累又饿,他眼神空洞,往赵惊鸿身边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缓缓躺下。他翻了个身,蜷缩着身子在赵惊鸿身边沉沉睡去。
赵惊鸿内息稍缓,眸光落在他身上。
不知能不能饿死他,若是饿死,会不会再次重来。
他看向洞外枝丫上那一片通红的血茱萸,三天间李堂风饿极了,便趴在禁制口望着那片果子,他摘不到,咫尺难拿。若要是上一世,如何会有这般艰难日子,他喜欢什么,自己巴不得立刻给他。
后来渐渐成了气候,赵惊鸿手指微微颤动,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歪的。他自觉精心养护,带他看善恶,辨是非。让他看那魔物纵横后尸曝荒野的惨剧,带他明了野心贪婪摧毁掉的心志。他带他下山入世,让他身处其间,看百姓苍生被掠夺过后的村庄,那些苍凉百态,他希望他能心怀怜悯,心有善念。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失控的呢?好似短短几天内一切都清盘崩塌。
有人说李堂风是隐匿在宗门的魔物,所以李堂风就将他们都杀了,消息传回淮武,宗门上下被口诛笔伐。赵惊鸿自知是自己的罪过,他提剑自请前去捉拿,他想问问他,那些观苍生苦楚后的悲悯神情,都是假的吗?
他还未动身,李堂风已经来了,那身后魔徒众多。满门上下,包括前来讨伐淮武的几个宗门,无一幸免。
淮武成了尸窟,赵惊鸿站在尸窟之上,望着满地残垣断壁,支离破碎的同门,不远处他的小师妹才刚刚咽气,赵惊鸿重重跪在地上。
他是罪人!
彼时他已身负重伤,李堂风面上残忍又天真,对着身后众魔,指着他说:“这是我师尊,名唤惊鸿,你们可拜他”。
山下众魔高呼‘尊者’,赵惊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他缓缓站起,扔了手中的剑,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前去抱李堂风。
李堂风顿了片刻,却也顺从地靠在他肩上。
丹田处发热,赵惊鸿自爆了,带着他养育的罪孽,那十多年的流水时光,这满目疮痍,不防让它更残破一些。
他恨啊,他好恨!
恨自己是个蠢货,恨识人不清,恨异想天开。恨李堂风,恨他虚伪,恨他恩将仇报,恨他活着。
他望着脚边熟睡的人,一双手掐在他脖子上。
李堂风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因为太累,却也没醒。只是眉心却舒展了不少,腹中有一股暖流,更像是一种饱腹感。
李堂风做了个梦,梦见面前的仙人不再冷眼相对,他说他乃赵惊鸿,问他要不要跟他走。说着便伸出手,那双手温暖柔软,
李堂风紧紧握住。
洞外的凉风吹进来,李堂风缩了缩肩膀,冷的打了个颤。睡眼惺忪,还沉浸在那柔和的梦中。抬眼对上一双冷漠的双眸,一时间吓醒。
那是**裸的恨意和杀意,他第一次死在巷子时,在赵惊鸿脸上看到的就是这个表情。
李堂风蜷紧了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墙边。赵惊鸿别过眼去,紧紧地攥住了掌心。
杀了又要重来,那就困着吧,像养一条狗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里。
李堂风突然感觉自己没有那么饿了,甚至精神好了许多,空气中蔓延着赵惊鸿的气息,很奇怪,那些铺天盖地的恨意和杀意让他感到极其充实。像实质性的吃了两个馒头,他摸了摸肚子,真的不饿了。
他突然想起巷子里那只怪物在他腰间咬下的肉,当时极快的愈合速度,他以为是幻觉。想到这里,李堂风在地上摸了一块顶端尖锐的石子,一点点划破自己的胳膊,果然,皮肉快速愈合。
空气中微弱的血腥味引起了赵惊鸿的注意,他转过头来看着李堂风。李堂风不知道他看见自己自残时在想什么,但下一秒,赵惊鸿扔过来一把匕首。
李堂风:……
他死不了,这个念头在李堂风脑海闪出的第一瞬,就莫名沸腾了血液。赵惊鸿杀了他两次,而他每次都能复活。割伤的皮肉会快速愈合,他不会饿死,不会渴死,赵惊鸿拿他没有办法,所以扔过来一把匕首,他想让他自戕。
李堂风站起身子,莫名有了勇气,他说出了第一句话:“我要出去”。
赵惊鸿没有回应。李堂风也习惯了,所以他拿着匕首,冲上前去架在赵惊鸿脖颈间,
“放我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他一个八岁的混乞丐,自小在冷眼人窝里打转,脑子转的比一般人快,带着草莽的野性说出这话,但没有足够支撑的恶意能让他下手。
赵惊鸿依旧面无表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无视让李堂风越来越不安,他狠话撂下却从未想过动手,匕首架在别人脖颈间,反倒自己呼吸不上来气。
手上力道渐渐松懈,他慢慢放下匕首,嘴一撇,委屈在脸上划开。
他扔了匕首,开始哭喊,大声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放我走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赵惊鸿无动于衷,听他干嚎,一指禁言令,声音戛然而止,洞中安静了。
李堂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遇上这种事情,他挂着满面的泪水,像结束了一场无理的闹剧,无力地走回了墙角。洞外噼里啪啦的下起了大雨,这里灵气充裕,是赵惊鸿选的修炼灵地。树叶丛林茂密,大风一刮,呼号作响,鬼影纵横交错,摇曳不止。
后半夜,洞内又湿又冷,李堂风被冻醒。他抱紧肩膀,冻得浑身打颤。洞中高台前悠悠光影,赵惊鸿闭目修行。李堂风木着眼神,爬到赵惊鸿脚边,缩进他怀里,他太冷了。
身后一道力量打在他身上,李堂风眼睁睁看着自己飞出去,身骨重重砸在墙上,痛意自四肢百骸传来,李堂风张嘴啊啊了两声,痛的哭不出来。他一张脸贴在冰冷的地面,眼睛望向高台之上。赵惊鸿同样看向他这边,那眼中无半分怜悯,全是彻骨的冷意。
好恨呐。
不止能感觉到赵惊鸿的恨,还有他自己的恨,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啊!
断裂的肋骨好像不那么痛了,他做了个美梦。梦见赵惊鸿牵着他,叫人给他裁量衣裳,手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烛火一跳一跳,在他俊美的脸上渡了一层神圣的光泽。
画面一转,他们面对面坐着吃饭,桌上菜肴美味,让李堂风沉溺其中的却是二人之间舒缓温暖到极致的气氛。
赵惊鸿眉眼带着笑意为他添菜,他前倾着身子几乎要溺死在这梦幻般的场景中。他凑上前去就要伸手去触碰,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却突然满面血污,赵惊鸿张开手臂去抱他,李堂风毫不犹豫的紧紧搂住。
洞外的雨声沥沥拉拉,李堂风睁开眼睛,他身子已然没什么不适,断裂的肋骨仿佛从未发生。高台上赵惊鸿端坐其上,昨夜一切都似噩梦一场。
这不是仙人,这是个魔鬼。他用残忍手段伤害自己,却又用美梦来装饰掩盖。
李堂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已经放弃了出逃的想法。他一个乞丐,在合乌镇流浪和在这洞里流浪没什么区别。都是吃不饱穿不暖,又死不了的穷命。
天气放晴,外面有了脚步声,有人唤道:“赵惊鸿!”
李堂风一个激灵,他真的叫赵惊鸿。
那不是梦,那到底是什么?
赵惊鸿衣摆一撩,起身出去。
外面人看不到禁制里的景象,见他出来,邹照上前两步,“宗主说你要闭关,幸好尚未入定”。
“师兄有何事”?
邹照道:“山下发现了一处炼尸谷,其间有魔气滋养。宗主怀疑魔道有些大动作。但现在没有其他迹象,四方殿四宗宗主齐聚,本想叫你去一趟,你若不想去也就罢了。只是你如今闭关约莫要多久,想来山下不太平,若有个好歹,也好与你通信”。
赵惊鸿略作思索:“百年左右”,至少把李堂风熬死。
“百年…”,邹照犹豫了一下,百年算不得久,修真一界,有大能闭关入定千年也是常有。
赵惊鸿掌心向上,一道迅音铃小巧玲珑。
“若有要事,唤我便可”。
“可若扰了你入定,恐会折损修为”。
“无妨”,赵惊鸿眸色淡淡,这百年时光,本就不是用来安心修行的。
至于山下的那处炼尸谷,他面有冷色,魔道一族散布于深谷荒野,阴瘴湿寒之地。有一魔头名唤佑刖,习占卜之术,那炼尸谷,是他恭迎李堂风回归魔族的讯礼。
上一世四方殿议事根本没议出什么,只超度了炼尸谷亡灵,那佑刖炼化的毒怨之气早被带走。也是后来,他带着李堂风剿灭一处魔障之地,那是比炼尸谷更大的地狱,累累白骨一望无边。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提醒道:“我昨夜修习预占之术,琼海之地东南方山下有异像,宗门可派人前去查看,万万小心。”
邹照记在心里,与他拜别。
远处天边金云炸开,耀眼的光泽倾泄而下,赵惊鸿心下不安,放了一道噤声符,脚尖点地踏云而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