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与你,不死不休7

镜台起了风,赵惊鸿心事重重,李堂风望着他一杯接着一杯,眼中神色异样没有制止,反倒在杯中酒饮尽时及时为他添上。

赵惊鸿恍恍惚惚也喝了不少酒,醉意酝酿下,他戒心几乎全无。望着面前熟悉的弟子,他恍然觉得这是上一世的哪个春节日,抬手亲昵的拍了怕李堂风的头。

“师尊”,李堂风轻轻喊了一声。

赵惊鸿柔柔嗯了一声,醉眼朦胧的望着他。

李堂风怔了怔,忽而起身贴上前去与他面对面,鼻尖呼吸缠绕,李堂风一手抚上赵惊鸿光洁的颈脖。

他眼神沉静,压低声音似蛊惑之语,“若有一日,你会不会将我关起来,终身囚困”。

赵惊鸿微微眯了眯眼睛,语气带着醉意,“师尊不会”。他抓着李堂风的手,“可是宗内有人欺负你了,师尊为你撑腰”。

这般疼惜爱护,李堂风愣了一下,他无数次想过,他的百年美梦不是没有缘由。赵惊鸿冷若冰霜,待他如仇敌,与梦中的他天差地别。他大发奇想,那梦中该是他原本的命运,只是有什么鬼祟占据了仙人身体,对他做出这种种事。

如今一句话将他击的支离破碎,原来没什么鬼祟,赵惊鸿本是个温柔之人,只是不对他罢了。

可是为什么?

百年时间,赵惊鸿截断了他与外界的交流,可梦中山川流水,他该见的该学的一样不落。除了那些模糊不清的噩梦,能让他真正心悸的,也只有上次那梦中尸山血海。

那次梦醒,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梦中的不甘与怨毒盘踞在他身体。

往常待在寝室,他看花望水,能心平气和的坐一天。自那以后,却也不能了,他总觉得不满足,但他也找不出到底缺了什么。

赵惊鸿犹然沉浸在黄粱过往,眼睛空荡荡地望向远处。

“赵…惊…鸿”,李堂风舌口揉捻着这三个字,伸手攥住他的手腕。

“为何欺我?”

赵惊鸿歪了下头,一点点偏过来,捧着他的脸,似捧着世间珍宝。眼中虽有醉意,却实在温柔腻骨。

“谁欺负你了,师尊给你出气”。

李堂风眼神渐渐变的冰冷,如果清醒下的赵惊鸿看到这样的神情,一定会抹去心底最后一丝可怜与柔软,想尽办法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可惜他现下醉的一塌糊涂。

李堂风埋头深深在他颈脖间嗅了一口气,抬头时,口中一字一句,“你不是我师尊,你是…赵惊鸿”。

在我幼时逼我至绝境,两次杀我于困兽之地,囚我身躯,禁锢我命迹的赵惊鸿。

若之前的恨意似一缕毫不在意的风,那此刻的情绪,李堂风真真切切感觉到什么在胸口灼烧。

他扫了一眼桌上丰盛的饭菜,这百年间莫名其妙所受的苦楚,焉能用这一桌饭菜便抹去了。

连理由都没有,若知年少惊鸿一面,得来的是满目疮痍的后半生。那他就真该死在妖兽袭击镇子的那天,一了百了。

杀他两次无果,又囚困于室。

究竟何仇何怨。

李堂风额间隐隐明灭金纹,一株半月弯形浮现,他一把揽住赵惊鸿,从他身上汲取着什么气息。

赵惊鸿是个极其复杂的人,他吸收到了无比的傲气、责任、仇恨,以及爱意。镜台清冷,修行的弟子不多。能汲取到的东西大都是执念,成仙的执念。有些心思不纯的,他还会收取到一些污遭东西。

赵惊鸿很长时间都不在镜台,他也未曾闲着。吸收的东西越多,做的噩梦也越来越多。伪装是天生的技能,内心愈加暴戾,他面上就越纯善。

赵惊鸿太心软了,他以为表现的够强硬,够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就会怕他。李堂风讽刺的笑了笑,可惜他不是兔子,沦落不到股掌之中。

名门正派,淮武第一?赵惊鸿,我们不死不休。

半晌,李堂风餍足的从赵惊鸿胸口抬起头来。儿时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后来被带进宗门,看了‘修行决’、‘五洲道’。慢慢的也开始认知自身。

他化世间清浊之气以育养己身,典籍中,只有魔种才会如此修行。赵惊鸿躺在他怀中,目光渐渐涣散开来。李堂风轻抚他的面颊,喃喃道:“就是因为这个吗?我是魔种,所以来杀我,囚困我。”

“呵呵”,李堂风突然冷笑出声,他指尖点在赵惊鸿眉间,一抹黑气蹿入。

“正道天才,你那日的东西,我还给你”。

换巫山

山间雪寒,换巫山壁檐上结着大片大片的冰疙瘩。各宗弟子齐聚,人群热火朝天。弟子们要进入传说中的圣地寻天灵地宝,一个个面上喜气又新奇。但各个负责领路的长老师尊们皆严肃警惕,一遍又一遍的嘱咐着大家,一定要跟紧队伍,不要乱跑。

上古仙魔大战之地,封印庞大,开启一刻地动天摇。弟子们虽有片刻的慌乱,但大多数人都充满着期待。无人注意到,上首云端飞身进去几人,正是提前潜入的赵惊鸿一行。

七舍宗此次派来的人里有徐蜀。风灵宗有蓝凌,这二人,赵惊鸿还算有些交情。

“此地幻境众多,追踪术多被干扰,佑刖又身负生造环,大家尽量一起行走,莫散开。”

这话离离散散,似远处天边的呓语,赵惊鸿反应过来时,已经孤身一人了。

身后一道劲风袭来,转眼间,四周光影昏暗,厮杀声遍地。赵惊鸿后背一痛,被扇飞在一处岩石间。

入目之地火光冲天,黑云铺压,人兽混战,钟鸣法器所释放的能量对撞,爆裂声过后阵阵耳鸣,皮肉撕裂的惨叫声,空气中带着血腥气味。喊杀声显得很不真实。

这是,先古仙魔大战的战场!

赵惊鸿人还是懵的,手下一片黏腻,他一手按在了血坑里,袖子湿了一大片。

身旁的将士看见了他,以为他是仙族之人,伸手要来拉他。红光一闪,下一刻,那半张脸斜斜顺着肩头滑下,脑髓流出,将士身子软软瘫在了他面前。

身后的魔将上前抓住半边的脑袋,狠狠地吸了一口。将士的身躯瞬间干瘪。

赵惊鸿心下一沉,眼神忽而凌厉,拔剑剁下魔将的头颅。

一仗木梨穿透他的肚子,梨首鹅黄,吸食着他的血液。

这又是什么法器?

“斩六涧”,他一手掐诀,“断!”

剑风起,他忍着剧痛,除去身边几个魔将,将人踢到四处。

四杀阵,以人镇阵,辅以剑成。

周边骤然炸开,四下魔族注意到这边,开始大肆涌来,密密麻麻,前仆后继。

一道金光罩在上空,阵心剑光闪,光芒所及,碾碎一切。被困于阵内的魔族拦腰折断,血迹溅在光罩之上,红红一片遮了里面光景。

四下空了片刻,远处的厮杀还在继续,头顶一道声音:“仙长可借我一力,共击裂口”。

赵惊鸿仰头一看,那人已踏空前去,他飞身跟上。

烈风呼啸,赵惊鸿此时才见裂口所谓何物。

他见那深渊乌黑,里面源源不断的魔种妖兽。赵惊鸿脱口而出。

“生造环”。

身边那人提剑观察四周,“非也,生造环造物需依托于人,造的东西也有限。此乃天阎之口,这裂口处造的,可远不止一人半物”。

“阁下是”?

那人转过头来,微微笑笑,“淮武,久闻秋”。

赵惊鸿默然,“弟子赵惊鸿,见过开宗长老”。

久闻秋看他两眼,“我方才看你也非现世之人,因何机缘到此”。

赵惊鸿望了望远处的裂口,那里还在不断涌出魔物,仙族将士力战,也难以抵消。

“前辈还是先应对眼前战况,也免将士伤损”。

久闻秋年面上看不出急色来,只淡然道:“得等一等,裂口隔半柱香会喘息片刻。我需要等一个时机”

他看看赵惊鸿被血浸湿的腹部,“我看你方才以人镇阵,阵法运用灵活的很。届时还需你助我一力。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还能行?”

“可以,愿献微薄之力”。

久闻秋点点头:“稍后我会以身镇魔,你需布列死阵,以我为阵眼”。

赵惊鸿猛地抬头,看他云淡风轻。

“可有难处”?

赵惊鸿蠕动嘴唇,“若阵成,此方战场无人生还”。

久闻秋点点头,“那便好”,见赵惊鸿不解,他缓缓道:“战场外部已结封印,入此地者,没人想着出去。”

赵惊鸿沉默了。久闻秋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且治你那伤”。

赵惊鸿服下,果然气息郁涨,丹田运转畅通不阻,他稍作调整,腹部伤口渐渐愈合。

“谭梨杖的伤重在内部,莫看外表无恙,回去后还得多养一养。”

远处一抹红光划过,见两轮弯月勾在空中勾勒出漂亮的弧度,回到一名仙界将士的手中。赵惊鸿视线追随,好奇道:“那是什么神器?”

久闻秋疑惑的看他,“你方才脱口而出生造环,竟不知它长什么样子。”

“那是…生造环?是我寡闻了”。

久闻秋观察着下方形势,轻声道:“生造环是取下方裂口的一处核岩锻造,是天阎口的钥匙,分阴阳两环。”

赵惊鸿脑中一紧,生造环竟然还是这裂口处的钥匙,倒是闻所未闻。那佑刖入换巫山,寻得生造环,恐怕不只是为了扩涨势力。

久闻秋自顾自说道:“这生造环不仅可以生造影人,还可做利兵剑器”

“阴环吸世间毒怨、妒恶、悔恨。阳环喜真诚、炽烈。”

“持有者若正直如一,无法忍受世间污浊。便无法驾驭阴环,若十恶不赦,便也驾驭不了阳环。”

“这神器怪的很,要不偏不倚。”

说话间,久闻秋身子向前一倾,见那裂口开始缓缓闭合。

他转身郑重道:“劳你去布阵”。

赵惊鸿回过神来,拱手道:“且借前辈眉间血,以供阵眼”。

他飞至高处,往下看,地面隐隐染成暗红。地势复杂,他若以人身布阵,还需符咒填补其间阵型。

躲过飞在空中的法器,他四下布置,偶然向久闻秋那边望了一眼。看他独身一人杀进裂口附近,周边密密麻麻的魔军。

久闻秋提剑往上空化了一道剑印,脚下运气生莲。

“牵杖身,九剑!”

赵惊鸿瞳孔猛缩,久闻秋的开宗名剑:牵杖身。

剑气挥开,地面霎时炸开数百米,轰鸣声传入上空,一股气浪掀地赵惊鸿气息不稳。周边魔军身骨崩裂,溅出一片血沫。剩下一些似蚂蚁见火,四散而开

旁边的战场动作慢了下来,都望着裂口附近的那处。几个魔将飞身上前就要阻拦。久闻秋收剑向下,不想恋战。抬头与赵惊鸿遥遥相望。

赵惊鸿一张符纸包裹着眉间血引入裂口,一指掐诀,飞入久闻秋身体。

“请君就义”。

久闻秋毫不迟疑,飞身没入裂口。与那眉间血含在一处光晕中。

赵惊鸿也不敢停留,有一处阵区多人混战,阵型无法固定,他飞身其中,插剑入地,一掌攥紧剑刃,血随着剑身没入土地。

身边将士有心帮他,合力将周边纷扰清理。

百余公里的大陆上凸显出繁复的金色纹路,似撕碎的裂帛,又似乍开的天光,映照着人脸剑气。纹路交错连接,似密闭的蛛网、似囚笼、似凌冽剑气杀来。

阵成!

裂口处白光闪耀,在场所有活物只觉得呼吸一窒,便都失聪了。眼前红红一片,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用手抹了一把,在指尖上碾出一点点血来。

赵惊鸿口鼻流血,望着天地寂静,一时也有些无措。

他从未布过这么大的死阵。

脚下没有知觉,他想站起,却也只有剑身高。低头一看,裤腿处空空如也,只剩一滩血水。

身边的魔族在他身边化开,似水似沙,悄无声息。面颊上带着和他一样无措茫然的神情,慢慢倒在地上,融进土里。

太安静了。

似无声的影片。

有人来扯他的袖子,他转头,那将士很年轻,只剩半截身子撑着,下意识的求生本能让他竭尽全力抓住最近的人,一双手化成血浸湿了赵惊鸿的袖子。

万物寂静消亡。

空中血雾蒙遮了他的眼睛,他匍匐向前爬,战场上好像已经没了活物,他找不到同类,也听不到声音。

努力将身子翻过来,他躺在地上望着上空,什么也看不到。

意识迷障了些许时间,渐渐有了些耳鸣,尖细的低音在他脑海叫嚣。他睁眼,一轮生造环在空中旋驰,一柄撞在山头,插进岩石间。一柄撞在空顶的封印处,打出一道鲜红的花瓣印记,随后飞出天外,不知去向。

脸上湿湿的,赵惊鸿抬手想抹一把脸,却只感觉到自己空空的袖管,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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