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离人不归

徐清妙的怀抱热情又克制,神情痛苦又快乐,种种情绪混合在她的哭声里,让人难以分清。沈无惑听见她压抑的嘶鸣,像是什么失去孩子的母亲。

那热烈又复杂的情感将沈无惑包围得密不透风,他有些惶恐地蜷缩在这个怀抱里,全然被动不知所措。

徐清妙未曾想过要哭得如此狼狈。她自认长辈,在师弟的孩子面前,当然要表现得强大无比、坚不可摧,如此才可让晚辈相信她有为之遮风挡雨的能力。

三百年前师弟骤然含冤,未经宗门商议,师尊便亲口为他判下罪名,将他废去修为打入崖底。徐清妙被困门中,出来时早已尘埃落定。

那时门中动乱无比,沈清寰跌落云端,从前不敢显露心思的人们纷纷露出獠牙,虎视眈眈、盘算着要将失去臂膀的徐清妙拉下掌门之位。

明枪暗箭纷纷袭来,刀光剑影充斥了那段岁月,徐清妙踏着一路尸山血海走来,心知自己不可露出丝毫柔软。

那日冷月如霜,狂风大作,骤雨拍打着窗门。她跪在黑暗中,在那片人世的死地,对着师弟的灵位凝望良久,翌日带领人妖两族的诸位大能进入宗门灵堂。

人群熙熙攘攘,死者的安宁被彻底践踏,直到众人众妖经过反复的验证,终于判定了师弟的死去。

天遗崖乃是上天遗弃的所在,坠入其中尸骨无存,安有幸存之理?徐清妙冷眼看着这一切,闭上眼睛,在众人众妖的步步相逼下忍痛将师弟的罪名盖棺定论。

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不知晓该怎样面对亲手将师弟打入天遗崖底的师尊,只得将此身全然投入宗门的事务中。三百年后太微已是天下第一宗门,徐清妙也已是大乘尊者,却依然无法破除三百年前的那道魔障。

她本不愿在师弟的孩子面前做出这等软弱姿态,谁知三百年未见泪水,今日悲意却如山海倒倾,猛然袭来。她全然无力,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手无寸铁,束手就擒。

旧日的伤口从未痊愈,血液在心口汩汩流淌,它流过心脏、流过四肢……流过三百年的时光,在她的眼中蒙上一层灼烫的血火。

徐清妙痛极了。

三百年前她未能保护好师弟,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三百年后,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唯一的血脉受到伤害。

沈无惑被束缚在她的怀抱中,动弹不得。不知为何,他竟也伤心了起来。

幼童抬起头来仰望着这个痛苦的人,隔着肉身体会到了她的痛苦。他有些恍惚地想到,原来人的感情会通过彼此的接触传递,让人体会到自己没有拥有过的感情。

孩童的身体受不得这样的刺激,于是泪水温柔落下,将悲伤带走。

徐清妙哭得仪态全无,听到孩童的哭声后顾不得一身狼藉,慌乱地寻找着可以擦拭眼泪的东西,最后用刚才对方递过来的手帕为他擦起了眼泪。

“不哭,小寰别哭。”

“不痛了,小寰,以后都不会痛了,谁敢来伤你,师姐就让他粉身碎骨!”徐清妙猛然嘶吼出声,无边的杀意充斥在她的脸上,三百年的怨愤化作薪柴,在她心中燃起熊熊烈火。

只是她唤错了姓名,模糊了记忆与现实的界限。

明明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沈无惑心中却无端感到一阵酸胀,就像是这句话本就是为他所说。

有人保护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但是徐清妙这样痛苦,反倒让沈无惑想保护她。她哭得这样伤心,像是要把往后余生的泪水都在今日哭尽似的。

“姑姑别哭,惑儿以后会替爹爹保护你的。师尊说我是天才,很快很快就会变得很厉害的。”沈无惑对自己的师尊抱有完全的信任,他这么说了,他也就这么信了,说给别人听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害羞。

徐清妙怔怔地看着他,一滴泪无声从她的颊畔滑落。

一点清露倏然落在了她的额心,烈阳融雪一般化开她眼中赤红,徐清妙闭上眼睛,调动神识,从心魔中挣脱。

圣人穿着粗布麻衣,逆光而立,浸在天光中不言不语,神情中没有什么可以称作悲悯的东西。

“多谢圣人出手相助,大恩大德,不知该如何相报?”徐清妙调息片刻,勉强安定心神,她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姿态依然不显丝毫弱气。

沈无惑被她抱在怀里,只好转过头来望着自家师尊。

圣人微笑地看着两人,回复道:“徐掌教不必客气,令师弟与我许下一约,报偿无需他人给出。”

乍闻此言,徐清妙直起身子,眼神中藏着微光,热切又急迫地问他:“敢问圣人,清寰可还有生还之机?”

笑意从那张温润的面孔上流逝,圣人未曾答复,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星星点点的微光从徐清妙的眼中次第熄灭,乍然的欣喜与无奈的悲凉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完成了交接。

“是清妙痴心妄想了,我知道的,当年我亲眼看着师弟的魂灯熄灭,他们施了那么多的手段,师弟孤立无援,怎可能瞒天过海?”徐清妙低声呢喃,自嘲一笑。

沈无惑看见她蹙起了眉心,下意识地伸手为她抚平。

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徐清妙怔怔地感受着额心的温度,记忆挣脱牢笼,带她奔回三百多年前的许多个瞬间。

“宗门事务繁多,还请师姐好生保重身体。”

封存旧事的时光古卷悄然翻开,沈清寰站在宁和殿前的古树下,梨花从枝头坠落,簌簌落了他满身。他站在微醺的天光里,染了一身昏黄古意。

“好好好,师姐处置完血神宗的事情就去休息。”青衣女子从案牍间抬头,她侧首含笑,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

听闻此事,沈清寰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知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想起血神宗刚好就在他路过的地方,便有心要为她解决此事。

“那清寰路过时就顺便去探探那血神宗。”

沈清寰与血神宗打过交道,既然他要去打探血神宗,那么徐清妙便有了更好的处置方法。

她横了师弟一眼,“别耽误你的正事,量力而行。”

“此去山迢路远,师弟可要早些回来。”

沈清寰抿唇微笑,柔声说道:“师姐之命,自然不可不听。”

他像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唇瓣微分,而后垂下眼帘,神情竟称得上羞涩。

“待我归来,便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师姐。”

徐清妙好奇地站了起来,绕着他上下打量。而后胜券在握的神情浮现在她的面上,徐清妙肯定地说:“不必多猜,定然是与师尊有关。”

沈清寰心知瞒不过她,于是只好以指抵唇,轻声说:“还望师姐替我保密。”

“哼,那师姐就等着你回来揭晓谜底。”徐清妙又坐回了原地。

“好了,快去吧,记得出门在外,要好好保护自己。师姐刚收到了消息,夺天圣地的那位最近修炼出了差错,这回应该没时间来打扰你。”

她笑吟吟地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难得没有那家伙的打扰,小寰你这回便轻松多了。”

沈清寰神情古怪,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沉吟片刻,见徐清妙已将头低下,目光落在案牍之间,便咽下了喉中话语。

“那,清寰这便离开了。”

“好好好,师姐等着你回来。”

女声自身后遥遥传来,雪白梨花簌簌落下,染了他一身的香息。沈清寰凝望良久,踏着余晖离开了宗门。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过,这竟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簌簌梨花送离人,此后阴阳两隔,归期未有期。

心魔出现时,徐清妙迁怒过许多东西,最厉害的时候,她不顾师尊的颜面,将他最爱的那株梨花毁去。

如今细细想来,草木何辜?生生受了这样的苦楚。

徐清妙握住眼前的那只小手,将幼童放上了自己的膝头。

“圣人助我们师姐弟二人良多,清妙本应知足,只是师弟陨落得突然,许多事情也没个交代。如今心中有许多疑惑,想请圣人为清妙解答。不知清妙可有这个荣幸?”

圣人坐回了窗边,顶着沈无惑眼巴巴的目光,微笑道:“徐掌教想问什么?我自尽力而为。”

徐清妙心中自然欣喜,可当目光触及怀中幼童时,又忍不住迟疑片刻。

师弟的孩子还这样小,这些事情当真适合这么早让他知晓吗?

圣人望见她的眼神,便知晓她心中的顾忌。

他温声道:“总归是要惑儿知晓的,此时不知,日后他也定会去探寻,不若现在就让他省了那份力气。”

沈无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怎么师尊说什么都点头?听懂为师和你姑姑在说什么了吗?”圣人好笑地问他。

沈无惑习惯性地想要同他撒个娇,但现在坐在这位姑姑的膝头,他也不好跳下去。

“惑儿听明白了,就是要说我爹爹的事情嘛。”沈无惑很自信地回答了他。

孩童无忧无虑,所以无所顾忌。看得出来,圣人实在将他养得很好。

徐清妙心中慰藉。

只是圣人待他这样好,之后难免不舍得。她忧心忡忡,只是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敢问圣人,清寰是与谁结为了道侣?又是何时生下了无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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