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阳光温煦,越过精心雕琢的窗棂,被窗纱细细筛过,洗去过盛的炎气,在地上打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明澈的天光流转在圣人披散的发间,他温润的面容上也好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芒,让人不禁疑心,面前可是神佛降临?言语间落下的可皆是不容置喙的天命?
徐清妙沉默着,将“不能舍得”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唇齿间不禁生出几分森然血气。
此时说话也是痛苦的,每一个字眼都牵动着伤口,伴着血气吐出。
“如何不舍得?这背后又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他一字都不曾吐露?”徐清妙倚在床边,低着头,半边面容掩在垂落的长发间。
沈无惑悄悄打量着她,不知为何,一股沉闷淤积在心头,迫得他难得安宁。
他努力地收回了自己的尾巴,忽然从徐清妙的膝头跳下,一溜烟就没影了。
徐清妙还以为他要去圣人那儿坐着,也就不曾拦他,后又见他爬上了桌子,估摸着是小孩子口渴,也就不多担忧了。
人世间数不清的痛苦都曾在圣人眼前上演,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为之感到悲伤,也依然如从前的许多次那般无能为力。
“徐掌教,如今的我只能说到这里,至于其他的,也不能多说了。”圣人端坐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地上那片流转的阴影。
幽咽的女声在午后静默的光影间流淌,徐清妙缓缓侧首,墨睫徐开,露出一双冰冷如剑的眼眸。
“圣人修为通天彻地,与人皇妖主等云上仙神并称当世绝顶,对您来说,世间又有何事不可说呢?”徐清妙说着说着,轻轻地笑了起来,却有温热泪水自她眼中滚落,渐渐失却温度变得寒冷,最后溅碎于地。
圣人注视着她,声音依旧平静:“我若说出此事,天地自生感应,东边便有悲泣之声响起,届时大乘之上盘算天机,沈清寰当年所做一切皆会毁于一旦。”
“我已于此地布下瞒天之阵,神器“天机尽”亦在此处,又有何事不可在此地言说?”徐清妙心神失守,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若在平日里,她定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圣人不以为忤,继续将话说了下去。
“更何况,”他的目光清幽而渺远,好似有陌生的灵魂在这一瞬间钻进了这身皮囊,“此事若告知于你,你心中必生念头,此念世间无法可封,必会触动天道,让世间大乘皆寻到端倪,继而算得天机。”
徐清妙一时怔愣在原地。
世间大乘已初窥“仙”道,已在天道处挂上姓名,神念游走其中,便可探得世间万相。
不过天道威严深重,天机岂容你探手可得?除却倚仗修为,还需于此道浸淫良久,以机巧之法,寻得捷径窥探。愈是重要的天机,花费的代价也就愈大。
按理说只要能瞒过天道,那么天机就能被遮掩,但天道包含世间法理,拥有无边伟力,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够真正瞒过天地的东西。
若所说的事情关乎天道本身,越是密切,越是不可能被隐瞒,哪怕只是动念,那念想也会完完整整地显露在天机之中。
“那他当年又是如何瞒下天机的?他又是从何处知晓此事?让他知晓此事的存在又是如何瞒下此事的?”数不清的疑惑堆积在徐清妙的心中,让她迷失在里头。
“师弟当年,纵使再如何天纵绝艳,修为最高时也不过是一介渡劫修士。”她努力平复心神,嘴唇颤抖着说道。
莫名的恐惧统摄了她的心灵,徐清妙心有所感,隐约预料到自己之后要听到的是怎样一个令人惊骇的秘密。
圣人目光平静,淡淡问她:“可还记得?昔年你师弟有一段时间伏魔无数,游清界四处都曾见到过他的身影。”
徐清妙点头,她与师弟关系密切,这些年来为他日夜忧心,将故人的音容笑貌反复回想,往事已然历历在目。
“他所杀的邪魔,半数都是被天道厌弃之人。”圣人如此说道。
“天道厌弃?天道怎会有厌弃这种感情?”
于徐清妙的认知中,天道无情,乃世间公理。说得不恭敬一些,祂便是一样死物,依照秩序运转。怎会如同生灵一般,心里生出感情来?
圣人道:“是我说得偏颇了,天道自然无情,但面对有害于规则运转的事物,不吝于用尽手段降下惩处。说是厌弃,只是为了形象些罢了。”
徐清妙一阵默然,又问他:“那师弟可知晓此事?”
“他已成为行道人,自是知晓的,”圣人轻声叹息。
“世间只有一物,知晓天机,却不会撬动天地感应,”圣人眼中晦暗不明,教人窥不清他眼中情绪,“那便是天道本身。”
“成为行道人,代天行道,此身便是天道的代表,自然无论知晓任何天机都不会引起天地感应。毕竟天机本身便包含在天道之中,此乃恒常,非是异象,自然不能让天地感应。”
徐清妙闻此秘事,顿时惊愕不已,她努力屏气凝神,知晓圣人之后还有话语未尽。
“那时天道尚有余力,能瞒过世间万灵,沈清寰代天行道,将那些知晓秘闻之人一一抹去,最后他便成为世间最后一个知晓秘密的人。”
隐约的不详自他的话语中流露,徐清妙凝视着他,轻声问道:“那个秘密,就是让他不能舍得的原因么?”
不急不缓的声音在室内回荡,“所以他未曾与你言说此事,确实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世间知晓此事的除行道人外,皆被天道厌弃,心魔入体,坠入邪魔之道。”
徐清妙缓缓地闭上双眼,问出了最后的问题:“为何是他?他当年可有选择的余地?”
半晌无言,圣人凝望着她,见那修士眼中泪水簌簌落下,悲伤已再难抑制。
其实她并不需要圣人的回话,此事已然过去三百余年,木已成舟,再无挽回的余地。如今再问为什么,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给人解答心中疑惑,这一行为,本身就有意义和价值。
像是怕声音打碎了什么东西,圣人轻声说道:“他应此天命而生,此生命途早已注定。”
沈无惑豁然向他望去,见师尊眼神淡漠,无悲无喜,不知为何,后背忽生一阵战栗。
察觉到爱徒的目光,圣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恐惧,于是温润一笑,将沈无惑心中的那份战栗消解了去。
沈无惑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惧渐渐地沉寂下去,这时圣人含笑注视着他手中的物什,鼓励他去实现心中的那份想法。
沉默凝滞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沈无惑没有听见哭泣的声音,他捧着自己调好的茶饮向徐清妙走去,脚步声敲碎了那份令人不快的沉闷。
冰凉的手中忽然被放入了一杯温热的事物,徐清妙缓缓抬头,见那孩子仰着头认真地对她说道:“姑姑,悲极伤神,还是要保重身体。爹爹,我爹爹应该也不希望你为他伤身的。”
徐清妙面上绽开微笑,几颗泪珠轻盈坠落在手中,她温声道:“姑姑知道。”
“也为你师尊斟一杯茶吧,圣人悲悯众生,此刻心中怕也不甚好受。”
沈无惑凝视了她一会,点头道:“好的姑姑,我这就把另一杯给师尊送去。”
接着他小跑着爬上了桌子,把自己之前调好的茶饮奉到了圣人的面前。
“师尊喝,”沈无惑靠在他的膝头,捧着杯盏道。
圣人从他手中接过茶水,又把他抱上膝头,“还是惑儿喝吧,为师辟谷良久,这灵茶也不习惯饮了。”
说罢,他便把杯盏凑到了徒儿的唇边。
沈无惑的唇贴着那杯盏,也不好让师尊喝自己的口水,于是只好启开唇缝,将那杯茶饮进入口中。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好一会才把那杯茶水喝完,圣人看着不免失笑。
“你这孩子,此刻倒是最无忧的了。”圣人放下杯盏,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边的水渍。
沈无惑看了眼貌似在闭目养神的徐清妙,而后轻轻地趴在了圣人的肩头,在他耳边悄声道:“因为我有师尊嘛。”
后边他嘟囔了几句含糊的话语,也没教他师尊听懂到底是在说什么东西。
圣人怔了一下,但很快地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姿态。
那孩子跪在他的腿上,也亏得人小骨头软,这才不觉得疼痛。若是等他再长大些,怕是再不能像今日这样肆无忌惮地跑来他怀中寻求安慰了。
毕竟……圣人不再多想。
他难得生出几分可有可无的好奇,问自己怀中的徒弟:“今日听了这些,惑儿心中有何感想?为师替你遮掩一会,只告诉师尊听听。”
沈无惑摸了摸他师尊的头,好似安慰一般。他“嗯”了许久,然后轻声说:“徒儿不知道,应该又是要到长大之后才知道吧。”
圣人伸出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心,叹息道:“促狭的小家伙,五岁也不小啦。”
他的话中有无限复杂的感情,世间没人能将其一一解析。沈无惑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慌乱,却不知晓是为了什么。
这时只听他师尊轻声说道:“日后在你姑姑这儿生活,可要记得乖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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