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神如魔

湿润的江风带来浸骨的寒气,徐清妙将指尖伸出,绵密如丝的雨浮在护体灵气上,渐渐地蒸腾成弥散的雾气。

掌间的幼龙睡得不太安稳,下意识地往她的肩头游去,最后如玉环般挂在了雪白的脖颈上。徐清妙将他安置在那里,又给他喂了一点滋养神魂的仙珍,这才暂时停下了动作。

自惑儿从宗中离去,她便再也不能忍受现在这样无力的局面。她与圣人所说的那些话,虽是别有用心,但字字皆发自本心,其中真情再诚挚不过。虽是忍无可忍,但徐清妙还是耐下心来,做足了准备才要将沈无惑的身世公诸于世。

首先,摆在最重要位置的事情,就是让那群各怀心思的家伙不敢轻举妄动,不至于一知晓惑儿是沈清寰之子就对他动手。

有她在,整个太微勉强算作惑儿的靠山,但面对整个人、妖两族而言,这点筹码还不够。毕竟五色神石的诱惑实在太大,她连宗内全部人的意愿都无法完全保证,只能以这些年来所积累的威严压下那些心思,让这些心思不能浮在表面上。

至于更多的,也就不能做到了。

但若是圣人愿意出手,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以圣人那与人主、妖主等云端仙神齐名的修为,以及他多年恩泽天下的积累,只要他肯告知众人,惑儿是他的弟子,那么不管那些渡劫、大乘们心中是怎样的想法,都不好在明面上对惑儿出手。

生在游清界,何人敢对天道发誓,此生没有受过圣人的恩德?只要那些家伙还要脸面,那就不敢随意出手。

只是圣人遗世独立多年,从不为红尘牵绊,不管任何手段都无法让这云端的神明参与到人世的纷争中来,也不知师弟到底是如何打动了这位完美无瑕的圣人。收了惑儿为徒已是令人大为震惊,如今甚至肯公布他的身份,为了惑儿甘愿做了众矢之的,实在让人好奇其中的缘由。

徐清妙自然不会自信到以为自己落的那两滴眼泪能打动对方,圣人大爱无疆,怜悯众生之人眼中万物如一,有情到极致便是无情。

真正打动他的,估计还是惑儿。

她想起对方口中事事记挂着惑儿的模样,受宠若惊之余生出几分莫名的惶恐。太多事情超脱了她的认知,让她无法掌控。

这位疑似所谓行道人的圣人,到底是为什么对惑儿这般好呢?不过是养在膝下五年的徒弟,无亲无故的,竟愿为他舍了这数万年的清净。

实在让人惶惑。

其实她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已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未曾想圣人竟真的答应了她。

不过,既是如此,那她再着手引爆几个小小的矛盾,想必那群家伙就该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此刻再行思考也无太大益处,徐清妙眺望远方,估算着时辰,便知本尊应当到了夺天圣地,现已进入知星台中。

她伸手抚了抚颈上幼龙的小脑袋,暗自琢磨着宿见微取走他本体的用意。

此时此刻,知星台,择天殿。

夜凉如水,满室绯红堆叠,如烟如雾般充斥着视线,但烟雾永远在无序地浮动,而这一殿热烈的红色,却缄默无声,好似被什么事物冰封在岁月深处。

寂静凝固在这一方天地里,密密匝匝的帷幔掩映着殿中的一切,连风都未能窥见帷幔后演绎的悲欢。

热烈的红梅仍孤傲地盛放着,不远处半放半挽的帘幕上流转着阵法的微光,那光芒跳跃着,轻轻地栖落在沉睡少年的脸上,如同星子陪伴着月亮。

宿见微背对着他,安静地垂着脸,看着衣上繁丽华美的凤凰纹茫然出神。冰冷的珠光流转在他披散的长发上,照在他华艳矜贵的面容上,像是在一尊美人玉像上覆了薄薄的霜雪。

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了,不是吗?对于这种结果早有预料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痛呢?

宿见微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心口,那里放着一样偷来的宝物,是他心上人的长发,寄托了他毕生的痴心妄想。

沈无惑并不是他的孩子,他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这样明显的事情,偏偏他要去寻根究底,自取其辱,闹得覆水难收。

其实沈清寰不爱他这件事,不也是很明显吗?从来是他一厢情愿,从来是他纠缠不休,明明他早已拒绝过数次,偏偏他心怀侥幸,以为沈清寰只是心有顾忌,其实……其实心里也有他几分地位。

沈清寰一心大道,红尘情爱哪里沾染得他分毫?

昔年他与他对立几近百年,怎么会有人喜欢上天天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呢?

而在天遗崖底,面对一个不知来历、只有化名、魔气缠身的陌生修士,纵然对方于他有救命之恩,沈清寰又怎会因此生出情爱之思呢?

如今放下妄想,方知当初自己的一厢情愿是何等可笑!

但是要让他如何断念呢?一想到此处,锥心之痛便猛然袭来,让他难以挣脱。宿见微眼中赤雾弥散,绯红的心魔印悄然浮出眸心,在其间悄然流转。

“守住灵台,清心镇魂。”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那是属于父亲无常仙君的声音。

宿见微豁然睁眼。

他按住眉心,飞快地勾勒出镇魔的灵咒,星点微芒在他指下流转,而后将心魔溶化在其中。

不对,之前他确实心魔入体,只是并没有如此严重。哪怕今日受了打击,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要是沈清寰见了,不得笑他心志不坚,不配与他的宿敌之名?

宿见微站起身来,他飞快地回想着这几日经历的一切,沿着记忆溯流而上,试图寻找出一些端倪。

心魔躁动,似乎是从不久前与徐清妙见的那一面开始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清寰的孩子。

宿见微豁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帘幕后的少年。

少年安然沉睡于梦境当中,柔亮的鸦发铺展在如云的软枕上,山水墨画一般澹然悠远。滢滢珠光笼罩他清隽眉目,衬得那张脸如冰雪凝铸,冷然无丝毫生气。

那是一张生来就应被尊放在神龛里的面容,符合世人对云上仙神的所有幻想,却成了宿见微心底三百余年的魔咒,将他钉死在蒙尘的过往,举目不见天光。

或许他并没有中什么隐秘咒术,沈清寰便是那魔魅的化身,他只需安安静静地存在于某个地方,便可牵动他的心神,让他心神颠倒不能自已。

珠帘敲击的声音在这时豁然响起,云意捧着一坛灵露悄然入内,如一朵轻云降落到殿中。

“尊上,”她轻声唤道,抬起头来,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位自己看大的主人。

“不知尊上接下来有何指示?”

宿见微没有转身,半晌,他才沉声道:“去开启阵法吧,今晚便施展“溯流光”,让我瞧一瞧……瞧一瞧。”

他咽下中间的字句,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谨遵尊上令旨,”云意欲言又止,目光悄然落向帐中。这便是尊上大乘期的心魔劫么?未免太过狠绝。

她悄然退下,将近四百年的记忆在脑中回放,记忆忽然定格在某个多年前的下午。

那时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捧着一朵沾着水露的火澜向无常尊上送去。

彼时的小仙君正红着眼,抿着唇,抱膝坐在仙君不远处,见她来了便转过身去,像是正生着什么不好见人的闷气。

无常仙君是个生得极其儒雅风流的男子,眼见爱子如此倔强,便轻描淡写地向她挥了挥手。

“云意,听说离情的徒儿得了青云小比的第一,你将这朵火澜送去,算是长辈给他的贺礼。”

话音刚落,云意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小仙君猛然站起身来。

“不许送!不许送给那个沈青天!”小仙君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脸颊鼓起,眼睛里盈着水意。

云意看了这两父子一眼,决定暂时杵在原地,做个合格的壁花。

无常仙君见这小混蛋终于破了功,又听他那气哄哄的一句话,心下觉出几分趣味来。

“怎么?为什么不能送?人家小朋友年少英才,力挫青丘九尾,剑斩邪魔歪道,还把宿小仙君打得哇哇叫,回家找他老父嘤嘤哭,这般有本事的人物,我不得好好认识认识?”无常仙君面容含笑,惊艳三春桃花。

宿小仙君登时就瞪圆了眼睛,他吧嗒吧嗒地走到云意面前,还不待他说话,云意就低眉垂眼,识相地给他递上了那朵莲花。

他把莲花抱在怀里,气哄哄地说道:“谁都可以,就是沈青天不行。”

无常仙君听得纳闷,“人家不是叫沈清寰吗?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样不礼貌地称呼人家,也难怪人家打得你满脸开花。”

宿见微心中更加气不顺了,“到底我是你儿子,还是他是你儿子,怎么你句句话都向着他?”

无常仙君涵养极佳,也不露怒色,只轻飘飘地说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此话一出,宿小仙君再忍不住,化作流光飞到了远处,只抛下一句:“那你就去找你那姓沈的儿子吧!”

云意眼观鼻鼻观心,只听无常仙君悠然笑道:“这小煞星,难得有人能制得住他。”

那时的云意并没有想过,这话竟一语成谶。

此后多年,宿小仙君与太微剑首针锋相对,直至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仙陨落,化作宿小仙君心中的魔。

云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现在只希望,“溯流光”能顺利地施展,最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能顺一顺尊上的心意。

只是,什么结果才算得上是好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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