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去了。
棺椁里静悄悄地躺着一具躯体,端的是一副好相貌。挺直的鼻峰,飞扬的眉形,面部轮廓锋利,只可惜面色惨白,唇无血色,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是个死的不能再死的死人了。
宋雁与一身丧服,跪在香火前,双膝已经麻木。眉眼低垂,周遭哭声不断,他似乎已经沉浸在这样一片氛围中,魂儿已经跟着香火飘走了。
也不怪他不相信,清平帮帮主作为如今修仙界风头正盛、首屈一指的人物,正是前途坦荡、大有可为的年纪,谁承想竟然一朝横死,落得这种让人唏嘘的下场!
小少爷揉了揉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地略过幡布,扶上了还未盖上的棺材。
昨天的熙来攘往、春风得意仿佛还在眼前,少年时期的抵足而眠,青年的早晚修炼,又到近段时间的他身居高位,我渐行渐远。一场场闹剧下来,双方也许都感慨人心不复古,故人不如初。甭管昨日如何,今天却是是非恩怨转头空,只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灵堂白帆飘扬,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不信!啊啊啊啊——”
高昂的尖叫穿破云霄,天上的神仙掏了掏耳朵,低头看了眼这个胸无点墨的二愣子。
哭丧都不能哭得有文采!
一甩浮尘。
“呸!”
装的那死样子!
宋雁与以后半生的米虫生涯担保,棺材里躺的是假人。
废话,他大哥怎么可能死啊?
大哥要么为了帮派死的轰轰烈烈,要么一辈子在帮派过得平安顺遂,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暗杀手段死了?
米虫都不信!
所以,清平帮的小米虫得出结论:大哥又又又又跑路了!
什么?不信?问他为什么哭得这么悲伤?
废话,你明天上学堂你不悲伤啊?!
他这也是第二次请丧葬假了,跪假人数纸钱他也不想上学啊!
谁规定小米虫也要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他寻思着书中没有黄金屋,上学还要送教书先生黄金屋吧?
唉,不想上学,米虫趴在棺材边缓着双腿的酸胀。
明言幽幽地眼神扫过来,宋雁与双眼放空,神色憔悴。
糊了很多面粉糊糊呢!
宋雁与从懂事起就明白,有一个这样精明强悍的大哥,生在这样一个金银财宝多得数不清的山头,处在如此一般高手如云武力爆表的帮派,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活着。
只要活着,要什么有什么,他要珠子大哥给他收集了一屋子,他要一滴水大哥连东海都能抽干了,他要星星大哥连月亮一起摘了,他要美人在侧红袖添香……
大哥放下竹板子,说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大哥在某些事上有原则,但很多事情上宠他无下限。有段时间他喜欢上了奇珍异宝,于是乎四海八荒之宝、纵横四海之珍,只为博他一笑。
什么珠宝,在大哥的宠爱下,不过是沙石瓦砾一般的存在罢了,于是过不了多久他也腻了。
思及往事,他也有些感慨,看着那副面色灰白的面容,也真切地滴下几滴泪。
“大哥啊大哥,我的大哥啊!你怎么能扔下我就去了……”
哭丧这种事,第一次他也是真情实感的。
晏归和躺了几天,他就扒着棺材跟一根木头一样杵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明言还以为他一夜之间化悲愤为动力成功辟谷马上就要飞升了。
但这次他洞悉了真相,真情实感不够,只好技巧来凑。一会笑一会哭还是小事,不能吃东西他是真要受不了。每次他偷偷抓两块糕点往嘴里塞,明言就和个幽灵一样冒出来,顶着蜜桃眼,用乌鸦嗓说:
“小少爷,你不难过吗?帮主仙逝了,你怎么还能吃得下东西?……饿了?上次你可是几天几夜都没吃……难道你是在做戏吗?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能吃得下东西?……”
问题循环往复,扰得他烦不胜烦,只能把糕点放回碟子,讪笑道:“吃不下,吃不下。”
“你还笑得出来?!”明言的表情像极了凄凄惨惨的怨妇,宋雁与上扬的嘴角立刻耷拉了下去,又开始嚎叫:
“大哥啊——啊——啊——!”
他不是被精神分裂弄死的,他是被明言卷死的。
唉,他只是个小跟班呀。
还是修仙界首屈一指的歪脖子树呢。
幼年时玉雪可爱,青年时挺拔俊朗,但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小少爷思考起了人生的意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活着?
我是宋雁与,清平帮的小少爷,帮主晏归和的师弟,我从娘胎里来,我活着……
当时处在青春期的小少爷陷入了循环。
我要好好学习,学习之后担负起清平帮……
不用啊,有大哥。
学习之后降妖除魔……
不用啊,有清平帮啊。
那我活着是为什么?
他问王大娘,王大娘说她活着是为了养家糊口,他问明言,明言说他活着是为了当大哥的助手,他问学堂同仁,同仁说是为了振兴帮派……
总之,都不是他想要找的答案!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追问久了也发现自己心无大志,什么得道成仙、修仙崛起他都没兴趣。缺了几次清平帮晨练,他在懒觉中找到了。
古晴空说得好,学习是为了出人头地,出人头地为了成为内门弟子,成为内门弟子为了攒银子,攒银子为了一辈子衣食无忧,吃喝玩乐。所以,人生的终级秘诀在于及时享乐。
第一次在酒馆喝醉的小少爷深以为然。
于是他成了知名的歪脖子树。
空担着修仙第一世家清平帮的小少爷之名,内里就是个酒囊饭桶。
野马脱了缰,法诀背不下来几个,招式使不出来多少,喝酒逛街听曲进食倒是只多不少。秦楼楚馆都混了个脸熟,同门弟子却认不得多少,天天往山下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找了相好。
长此以往,便成了修仙界的特例。别人家教育自家不求上进的子弟,都要说“你先看看自己有没有宋雁与那样的哥”!
这一句话可谓是发人深省,鞭策入里,人人有份。有哥的不仅自己挨骂还招哥记恨,没哥的多半自己就是哥只能喏喏连声。可谓是一句话,招惹了帮派上下所有的小辈。因此,这句虽然短小却浓缩了精华的话语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流传开来。
他大哥晏归和光明磊落玉树临风凛然不可犯威武不可欺的形象越深入人心,就越显得宋雁与纨绔子弟不可救药朽木不可雕废柴不堪捡。
“小少爷”。
不知道多少人在恭恭敬敬地喊了这一声后,在其后加一个“呸!歪脖子树!”
虽是暗潮涌动,也不至于舞到正主面前,宋雁与与暗流之间还算相安无事。
要是小少爷一生如此顺遂也就罢了,偏偏这人还是个命里有大劫的主儿。
某日,修仙界突然发现,那个鲜衣怒马的恣意少年郎突然萎靡了下来。从前鲜活得总是带着张扬笑意的脸现在常年显出颓唐的暮色。眼睛下挂着一串青黑,眼珠蔓延着红血丝,甚至开始经常感染风寒,咳嗽不止。
一时唏嘘也有,感叹也有,德不配位的骂声倒是少了不少,什么福厚命薄的流言甚嚣尘上。
晏归和自然是急坏了,广罗天下名医大仙看诊问药,宋雁与的病情却总不见好转。
奇怪的是,虽然食欲不振吃不下东西,宋雁与的身体却肿胀起来,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像是发了的面团,压得他的眼睛只眯得开一条缝。
祸兮福之所倚,大哥的娘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上官秦衣背了一个小药箱,拿着在城中揭了的寻医榜,孤身一人上了清平山。虽是个医官,却处处透着英姿飒爽的侠客气。
宋雁与努力睁开眯眯眼,觉得面前的女侠应该佩剑而不是拿着小药箱。
不过事实证明女侠无论是佩剑还是治病技术都是一流。她熬的药很快见效,宋雁与的病情停止恶化,身体大为好转,脸上也逐渐恢复了他往日的少年英气。
只是听闻她的药引很奇怪——悬崖边的断魂草一株,必须连根拔起而不断一根须。
断魂草并不稀奇,随处可见的野草罢了。但是生在悬崖边的断魂草可不一般。悬崖地势陡峭,断魂草又往往根基深厚,要连根拔起极为不易。
因此,晏归和常常亲自去找,找到了还要花一整天的时间细细地剔,慢慢地拣,把那细嫩又错杂的根挖出来。上官秦衣一句“不行”,他二话不说,又扭头去找。
那几日,修真界附近常常有轰鸣声,坊间传闻,这是千年一遇的黄道吉年,不知修仙界又飞升了哪几位仙君。人间的庙宇不知道又多修了几间,总之香火旺盛,烟雾缭绕,临近两界结界的那一片,竟然比修仙的地界更像修仙界了。
当时缠绵病榻的宋雁与听了,转头就去追问大哥。药引难找,他想,其实还不如死了。他久违地感到了愧疚,浪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原来活着的真正意义他还没有找到。
大哥罕见地对生病的他发了一通火,宋雁与沉默地听着,听完之后道歉,说我不会这么想了。
谁知道呢?
不出多久,宋雁与又能活蹦乱跳地下山了。因此,这也就理所当然的,宋雁与想。
上官秦衣如仙女下凡,菩萨转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美艳惊人不说,还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再加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对大哥的仰慕。
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理当喜结连理。
他当回自己的废物点心小米虫,清平帮在大哥和帮主夫人的带领下走向辉煌。这不是两全其美?
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喜事还没成双呢,祸不单行就紧接着来了。大哥在成亲当晚就遭贼人暗算,撒手归西了!
大哥是谁啊?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晏归和啊!可如今连大哥都栽在了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手里。如此算来,这贼人留下的挑战书,放眼偌大的帮派,谁还敢接?谁还能接?
宋雁与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一狠心,就豁出命来去接下了这一纸挑战书。
但是一来呢,他这条命是大哥劳心劳力,可以说拼命才救回来的,虽然面子很重要,但是大哥常常教导他,对于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修仙者来说,面子不值一提。
二来呢,正如他大哥所说,他一个倒茶都能把茶撒到客人身上的人,还是不要把事情搞得更糟了。排除他的参与,不叫半途而废,而是及时止损。
三来呢,要是和贼人来一场风花雪月酾酒临江,装装样子横槊倒倒墨水赋诗之类的比赛,他觉得自己的胜算还是比较大的。虽说大病一场伤了身子,但是口头功夫还是在的。但是这种一对一的武力单挑,他还是算了吧。要是贼人给的武器是一百斤的金钩之类的,他还不一定提的起来。
而且,要是大哥另有打算的话,他最好不要去胡乱掺一脚了。毕竟作为知名的清平帮出品修仙界闻名的歪脖子树小少爷,他凑热闹通常只会让热闹越来越热闹。
可是挑战书都丢婚房里了!这不是把清平帮的面子踩到地上摩擦吗?是可忍孰不可忍,至少要把贼人的鞋子都咬下来吧!
宋雁与想着,忍不住被自己恶心到了。
呕——
他把头转向一边,干呕了一阵,眼冒金星、头晕眼花,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连跪在蒲团上的蜜桃眼乌鸦嗓明言都惊呆了。
爆发型选手啊。
灵堂静了一瞬,又乱了起来。
“小少爷!小少爷别难过了。您大病初愈,大悲伤身啊!您千万节哀啊,帮主要是看到您这样,怎么能安息呢!”
宋雁与体虚腿软,抱着棺材不放手,没人敢伤了小少爷,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僵持。
上官秦衣披散着头发,眼角发红地走了进来。昨夜分明是她的大喜之日,可谁料事情竟然发生到了这样的地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菩萨因为慈悲的眼泪沾染了人间,一身素衣,头戴白花,泣涕涟涟。
宋雁与张了张嘴,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能说什么呢?安慰的话,也许他们都已经听得够多了。要说大哥的计划,他也是个局外人。但是,但是如果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这里躺的是真的大哥……
不会的。
窗外细雨蒙蒙,正是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一阵风吹来,他闻到杨柳的气息。
宋雁与低头,扒着棺材,再次看向那具躺着的尸体。
小少爷果真不成体统、毫无风度。
上官秦衣看到形容狼狈、寻死觅活的宋雁与,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缓缓向他走去。
素衣蹁跹,掀开幡布,就看到发愣的宋雁与。
这一次可没人再救你了,小少爷。
“都下去吧,我来劝劝阿与。”
宋雁与本来也无心寻死,便消停了下来。弟子们纷纷撒了手,听话地撤了下去。
手一麻,宋雁与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扶着棺材的手。
“啊!!!”
一声刺耳的女人尖叫打破了灵堂的肃穆与宁静。
等弟子们再次匆匆进来时,看到的是宋雁与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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