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西来可没那个闲工夫特意找这小丫头攀谈，他现身此地完完全全是个偶然。

底层大部分人的特色就是外露，他们像是一个拙劣的三流演员经常用三流的演技将人性的不堪和蠢钝粗暴地表露出来。

这个小鬼像是无数个山野僻壤里的小孩一样，他们从小就被圈养在潮湿不透亮的洞穴里，经过日积月累地慢慢驯化和腐蚀，变得目光浅薄格局狭小，且无时无刻不表现出狭隘的急功近利的本性。

他们的视野里很难有执着的喜欢，在多数情况下一遇蝇头小利就忍不住耍滑头变现出卖。

小丫头的眼睛瞪着老大，那里面充斥着多种情绪，有栽跟头的狼狈不堪，有遇到生人的困惑不解，有投机倒把被识破的窘迫……

恽西来一下联想到了前年冬天在芬兰的罗瓦涅米滑雪时偶遇的那只驯鹿，由于后脚被猎枪射穿的缘故，它在积雪厚重的森林里一瘸一拐地前行，只是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几十秒的时间，并且后腿源源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液，那些血液滴落在白雪上极快地洇染开来变出更大的红。

大概是疼痛已经麻木了它的神经，它很久才发现不远处的他，虽然它想挣脱和逃离，但是腿部的伤口已经禁锢住了它的去处。

他站在百十来米的坡道上俯视它，它的血和毛发粘合在一起，过于触目惊心。

它在山脊上孤立无援地挣扎了一小会儿，便失去了力气，最后只是惊慌无奈地看向他。

当然，除此之外，小姑娘的瞳孔里还有其他更浓稠的情绪。

芮珍用左手掌心和右手小臂撑起小身板看向来人。

四年来，芮珍从未幻想过会见到小房子以外璀璨的人，天上的月亮永远高高悬挂在天上就好了，只要读书读累的时候或者玩耍玩累的时候偶尔从杂志、海报、明信片或者电视屏幕看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即便当她和小香千里迢迢来追逐他们时，也仅仅抱着走一遭完成流程的心态。

追逐他们不是为了见到他们也不是为了得到他们，大部分时候仅仅只是想让平淡无奇的生活给予一点暖和的心灵慰藉。

人生的重要课题就是学会接受，明白自己的位置，然后不贪求过多的奢望。

想是这样想，只是当杂志荧屏上的人突然具象化，真真切切走出来得时候，芮珍感觉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海面上，或是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一切依旧像是一场虚幻缥缈的梦境。

起初见到邓艺源和鞠潇薇这类遥不可及的明星时也有这有这种感觉，只是这一次地感受却更加猛烈更加汹涌。

当金碧辉煌的灯光洋洋洒洒落在他的棒球帽，他的肩膀，他的后背，他的衣服上时，芮珍仿佛看到了仙子脚踩金色祥云站在巍峨神圣的宫殿里。

啊，他现在就在这里吗？他真得就在眼前吗？他真得从海报里走出来了吗？

芮珍一直沉浸在这样反复自问的迷惘情绪里。

当对方说‘我想它的价值可能远远不止我脚下的那个价’的时候，她才慢慢回笼自己的意识。

他的音色和声线真得和电视剧里的一样。

芮珍就这样昂着头注视眼前的人。

其实对方脸上架着大墨镜，墨镜遮盖住了他的眼睛和大部分脸蛋，其实在他未发出声音之前，她已经像是宿命般地认定这个人就是在集市上惊鸿一瞥看到的杂志上的人，就是那个名叫恽西来的男演员。

视野里，他的左手肘部轻松自然的搁置在左膝盖上，右手五指交错夹住小香的画本，并稳稳当当的对准自己的脸部。

他的脸上，脖颈，小臂，还有手上皮肤真好呐，细腻清透又发亮，完全不似村里耕地的男人那样皮肤黝黑，也没有布满厚实粗糙的老茧，肩线也没有那些男人的宽阔粗壮，体形也没有那些人的肥胖臃肿。

芮珍顿时想到了脖颈里的那枚昂贵的润滑石玉。

他的身形散发出闲适散漫又不失平稳之气，目光透过那架墨镜从容清朗的俯视过来。

他阖上画册，画册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很响，只是还是让芮珍受到惊吓似的醒悟过来。

对方怡然自适的站立起来，他的身影变得更加高大，有阴影投在她的脸上。

良久之后，芮珍才机械地站起来。

“Narcissus，你在这儿，”身后又是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陈贤大口喘气:“实在抱歉，刚才家里有一个着急的电话。”

“潘总还在十楼，和她预约的时间马上到了，我们赶紧过去。”

恽西来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看向陈贤，然后步履闲适地擦过她离开。

芮珍紧紧怀抱着画册发愣。

一步，两步，明明他脚步的声响很轻，却步步砸在她的心脏上。

愈加遥远的身影，愈加遥不可及的距离。

芮珍抬起脚迟缓犹豫地走了两步，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坚定地跑起来。

她在距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喊到:“你可以帮——帮我——我签名吗？”

前面的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恽西来半侧过身低头看着这个满身脏兮兮，额头上还有一个巨大崭新伤口的小孩。

如果只是一个毫不费功夫的简单差事，恽西来不介意布施善心。

芮珍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面部也是平淡无波澜的，她无法读出他的情绪，踌躇了几秒，还是提步更靠近了些。

“我可以要——要你的签名吗？”这一次她的语句更加流畅了些，虽然还是停顿了一次。

恽西来伸长手臂到她面前。

芮珍先是恍惚呆滞，反应过来，立马呈上画册。

芮珍还没告诉对方签在哪里，对方却第一次就精准地翻到了肖像页。

“这里?”

芮珍仍旧处于对方同意签名的不可置信的情绪中，她回神后立即重重点头。

“笔。”

“啊?”

“笔。”

芮珍浑浑噩噩地把布包拎到胸口出，她打开翻口，摸了摸:没有。

她又细致认真地摸了摸，差点把头套进袋子里:还是没有。

她的额头冒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笔呢，笔怎么不见了?

琢磨了半天，她终于反应过来刚才跌倒时东西都给撒出来了，她朝身后望去:果然躺着几支笔。

“笔在那儿呢，我过去拿。”

陈贤看着这个手脚无措翻找布包的小孩，立即从西装里面掏出一支黑色钢笔，然后递给恽西来。

芮珍正要提步去取得的时候，旁边一道声音传来。

“好了。”

清脆的一声，是画册再次合起的声音。

芮珍的脚步凝固住，她转过视线仰视他。

对方平静的递过来画册:“在遇到买手之前最好先做个市场调研。”

芮珍接过来，不明市场调研是什么意思。

她微微张起嘴巴嘴看向对方。

“Narcissus，时间快到了。”陈贤催促道。

恽西来利落地转过身来。

芮珍打开手中的画册，就像那抹转身，连字迹也是洒脱飘逸又干脆的。

芮珍一直以来觉得没有人会超过村里那个靠写字卖画谋生的老爷子的字迹。

原来明星并不仅仅有一副漂亮的皮囊。

此刻，她更是感到了遥不可及的差距。

他们很快抵达到电梯，恽西来左手插兜，右手悠然自然垂落，他们并不看向自己。

门渐渐阖上。

芮珍猛然想起她的笔记本，那本自己画得香雪兰的笔记本，那本需要他签上名字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