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村口时已经过了酉时,如今这时节天黑得较早,现在已经有些昏暗了。云姝远远见着三个人影正站在村口徘徊,看见他们的身影便欢呼着跑了过来。
是何大郎同曹家两兄弟。
何石头放下云姝,一手捞一个曹家的小伙儿,掂了掂份量,笑呵呵道:“好小子,两个都比大郎重许多,大郎你得多吃点!”
“哎!”牵着爹爹手的何大郎脆生生的应了,又低头去看妹妹:“云云今天累吗?镇上好玩吗?太阳好大,你晒着了没啊?”
“不累,镇上好玩,没有晒着。哥哥,下回带你去吃小馄饨。”云姝抬头回答他。到了曹家门口,何石头抓了一把小红枣给两兄弟,云姝也将自己所得的炒花生分了些给他俩,谢谢他们陪着何大郎等她回来。
何石头一边往家走,一边细细回想女儿这一路上的表现,委实太过懂事,比起落水之前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他仍旧担心孩子撞克上水里的东西,便让大郎拐个弯去请香婆婆家来,他带着云姝先回去了。
云姝起先并未想起这个香婆婆是何方神圣,等到跨进家门才猛地一个寒噤想起来,那是个神婆!从她脑海里那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来看,这个香婆婆还有些神通。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打鼓,自己虽早已把此间的父母兄长当作亲人,但她确实是个冒牌货,原来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儿去了哪儿她也不知道,只偶尔想起,还自私的盼着她早已投胎转世去了别的世界。
何石头放了肩上的东西,先跨进里间询问楼氏的情况。楼氏正在给他缝补一件褂子,见他们回来了,面上露出笑来。只是她把目光投到女儿身上时愣住了,关切道:“云云怎么了?可是去镇上累到了 ?”
云姝在想何石头是否已经发现她不是原本的何云,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不该贪图那点大料,以后有机会再图谋便罢了,没得为了这点东西徒惹了事出来。她想得愣神,两眼放空盯着前面的空气,心中又急又怕,哪里还顾得上楼氏的问话。
就在此时,大郎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爹!我将香婆婆请来啦!”
云姝被这一声喝醒,实在害怕面对那神婆,干脆双眼一闭装作晕了过去。楼氏急得要下床来:“这是怎么回事?!石头哥,你请香婶子做什么?”
何石头按住她,跨步过去抱起云姝道:“我后面再同你解释,先让香婶子看看云云。”若说方才他一直是在担忧,如今却有几分信了女儿是真撞克上了,否则怎么一听香婆婆到就晕了过去?
云姝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又是恐慌又是焦急,万一那香婆婆真把她跟原来的小女孩换回来了怎么办?合该是那女孩的亲人和身体她不敢奢望强占,只希望那香婆婆有些本事,不要让她再回原来的世界了,转世投胎也好,烟消云散也罢,总之她是不想再回那个孤苦无依的世界了。云姝想到就要离了这儿的亲人,心中一阵凄苦。
两种脚步声一前一后响起,紧接着是草帘子被撩开的声音。云姝听见一个和蔼的女声响起:“放到床上去,老婆子来瞧一瞧。”显然她一眼看出自己是被请来看谁的。
何石头将云姝放在床尾,楼氏忙坐起来想去搂她,何石头拦了一下,摇摇头。楼氏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香婆婆。
香婆婆俯身过来细细的打量云姝,半响点点头,摸了摸她的额头,缓声道:“无事无事,合该如此。小娃儿苦尽甘来了。”
云姝本来在她靠近之时,心快跳上了嗓子眼,听见她说的话后却缓缓睁开了眼。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虽说面上有不少皱纹,但是脸色仍红润有泽,一头灰白头发挽得整整齐齐,脑后插着一根素色铜包银钗,额上束着一条镶红边的黑色抹额,穿着一身半旧的干净衣衫。她见云姝睁眼,那双清澈通透的眸子直直的看着自己,不由对她微微一笑。
“这孩子三世苦命,是个早夭的面相,本活不过六载,我老婆子先前一直怕你们心中芥蒂,所以不曾开口说过。但她这回落了水,倒去了死劫,可保今世无虞了。”香婆婆确实有点道行,她是祖传的神婆,虽说一代不如一代,但是总归还是有点灵力。
何石头跟楼月娘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大郎跑到床前,摸摸云姝的额头小声安慰她:“妹妹别怕,没事了。”
何石头包了红封,送香婆婆回去,楼月娘拌搂着云姝,拍着她的小背脊,心思却转远了。按照香婆婆的话来说,云姝后半辈子没什么大的磋磨了,她不由得又想起前段时候娘家嫂子说的话。云姝若是能嫁回娘家,生计是不愁的,而爹娘和兄嫂肯定也会对她多有维护。何况她那大侄儿楼麒如今十二岁,却取了童生,也是个知礼的孩子,配云姝,算起来还是自家高攀了。
云姝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被舅母给盯上了,她在想着香婆婆方才所说的。原来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注定活不过六岁,她并没抢走别人的东西。心里最后一丝歉意放下,云姝顿觉神清气爽。
因为楼氏不能下床,云姝又活蹦乱跳的转了好几圈才证明了自己无事,拉着何大郎去灶房准备晚饭。
何石头坐在床头陪楼氏说话,月娘将嫂子的话透给他。何石头眉头一锁道:“此事尚早,再看看吧。香婆婆方才同我说,帮云云过了这一劫的人是她的贵人,咱们得好好谢谢他。”
楼氏心中一跳,抬眼看丈夫,却见他并无其他神色,不由道:“那孩子也是个孤苦的,父母去的早,兄嫂又不慈......长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唉,虽说现在家里艰难些,到比他要好很多,你被撞着那天那孩子竟然还送了小半篮子野鸡蛋和干花菇。他心里是还内疚着把云云吓落水的事,但这事于我们来说总归还是好事。我知道你心里良善,平日也多有看顾他,所以他记着恩情。之前顾着他兄嫂尚在,我们也不好多伸出手去,可是这番有救命的恩情,还是要好好谢一谢才是。”何石头将手里的银钱交给楼氏,又留下了一些,道是明日去镇上买些果品给莫春山送去。
楼月娘摇头:“他哪里缺了这些吃食,虽说日子苦些,但是他住在半山上,山里摸熟了,总不会缺吃的。你去扯点石青粗布和细白棉布,我给他做一身内外裳,纳两双鞋子才是正经。”
何石头想起那孩子一身补丁累补丁又露手露脚腕子的衣裳,点点头应下了,又嘱咐她别太费神,才去帮女儿劈柴,留月娘一人在房内估量春山的身高尺寸。
晚上还是熬的栗米粥,云姝切了几块剩下的红薯在里面,熬得浓稠香甜。还剩下的那些带沙土的小土豆洗净了,切成块,再把一点子肥腊肉切了丁和蒜苗放锅里爆香炒出油,放了土豆翻炒了片刻。因为油少怕粘锅,放了豆瓣酱后再掺了点水,盖上苇叶锅盖闷上一小会儿,大火烧干了水便出锅来,盐都不需要放。一大碗香喷喷的腊肉烧土豆吃得何石头打了两个饱嗝,憨笑道:“咱们云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云姝扒着饭碗看他:“爹爹,咱们家为什么不养猪仔,曹家哥哥家里就养了两头呢。”云姝同曹天兄弟俩混熟了,才知道他们每日里还要打好几背篓猪草,因为家里今年新春养了两头猪,伺候了大半年,如今也有七八十斤的份量了。曹地还拍着胸脯充大方对兄妹两个道:“过年来我家里吃杀猪饭,可香,大块的肉随便吃!”
云姝也想养,有了猪就有肉,有了肉就可以把卤料方子拿出来。但是她没想过自家人手不足的事情。曹家如今还未分家,曹大旺两个兄弟都已成亲,忠旺家里一子一女,三旺才娶了新媳妇不过两月,尚未添丁。他家里人多,不仅地里能伺候得过来,还有闲余的精力养了两头猪、五只鸡和两只大白鹅。
而何家,不仅早已分家,如今还要分族。家里只何石头一个劳力,月娘如今又有孕,剩下一个快六岁,一个七岁多的两兄妹,能帮衬着做点家事已是不容易,再养两个牲口,那不是几框杂草就能养活的。
何石头跟她讲了道理,云姝很快也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恹恹的,但面上却不显,只加快速度吃完饭。何石头洗了碗,把灶头上小锅里的热水倒出来给兄妹俩洗脸脚,兑好水端进卧房去给月娘擦洗了。
云姝坐在竹凳上,白嫩的小脚踩在木盆的热水里,热水烫得她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她不由得喟叹一声,心里那点小失落也消失不见。怕什么,总归她还小么,有的是时间来做那些事情。她这个年纪,做得太过出格也不好。
何家的房子并不大,小院儿进来便是待客的堂屋,左边是夫妻两的卧房,因为孩子还小里头隔了个小间做了兄妹两的卧房。右边是个放杂物的房间,平日里也留作待客,何石头预备着大郎再大些便把这个房间留给他。堂屋往里,地势稍矮做了个厨房,搭了石阶往下。厨房做得略微大些,左边堆着柴火堆,右边便是灶头和水缸,水缸旁边用石块堆了个案几。
云姝洗完脚便跟大郎回了房,坐在床上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大郎的胳臂,听他嘶了一声。云姝自己知道自己的力气,立马爬起来去拉他的手:“哥哥,你怎么了?”
大郎见没法隐瞒,嘘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挽起袖子,只见一块碗口大的乌青色印在他小小的胳膊上。
“怎么会这样?”纵使焦急,云姝也怕月娘担心,压低了声音问道。
下午的时候大郎原是独自在村头等云姝他们,恰巧碰上了何大家的何胜。何胜虽跟他同岁,但一向被陈氏好吃好喝供着,长得颇为壮实,整日里招猫逗狗不得安生,偏这几日因为他娘被爹揍了,心里怨恨,总在他耳旁唠叨二叔家里的坏话。他也知道他娘被打是因为二叔家,听村里人说他们要跟自家分族,以后也用不着叫二叔了。他家又害得自家在村里抬不起头,他走到哪儿都有不怀好意的人问他分族的事情。何胜虽说也不算小,但被陈氏娇惯得颇有些蛮横。遇上了何书棋,又恰逢周围没人,一腔怨气尽数发在他身上。
好在大郎机灵,被他打了两下子,奋力挣开跑了。他回头路上遇见了曹家兄弟,听说他被揍了,曹家两兄弟带着他挽起袖子就往村头走。到了村头却没见着人,索性他们就一块儿在那儿等云姝他们了。
云姝听得咬牙切齿,她本就深恨陈氏害得月娘受苦,差点失了未出世的弟弟妹妹,如今何胜还敢来招惹大郎。很好,她总要让这娘俩个付出点代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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