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人群嗡嗡的议论声一停，大家皆有些惊疑的往后退了几步，面带惧色的盯着院子里那小小的女孩。
何石头瞧不过眼，叹了口气，走进院子：“我们村都没见着过一只疯狗，哪来的疯狗病，婶子快别乱说了。”
二丫失了方才那一鼓作气的勇气，如今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何石头将她扶起来，只觉手中这孩子轻飘飘的还不如一张薄纸，他心里一酸，拍拍二丫的背脊，轻声道：“无事啊，无事，莫哭了。”
陈氏缓过气来，恨声道：“我把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今日能让你逃出命来我不姓陈！”
何石头心中怒火被她挑起，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也能算个做娘的人！黄蜂口，蝎子尾也没你这么毒的！”
“就是，也莫太过了，好歹也是条命！”
“那陈氏，我本不屑与你口舌，但叫你知道，这父母不慈，引起众怒，到时上告衙门，你也是要坐监的！”说话的是下河村酸秀才杨且秀，他日常家只在屋里苦读，少有出门的时候，这时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又见二丫可怜，便仗义多了句嘴。
陈氏被这话一吓，倒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把二丫恶狠狠地盯着。何石头见她如此，知道二丫总归难逃她一顿毒打便道：“她小小年纪，在你家做的活儿怕是比得过一个大人，便是雇个佣人，也该让人家吃饱好做事。你这样行事，不但落下苛责儿女的名声，还叫她心中怨愤，又是何苦来的。”
他自认是好言相劝，但陈氏却不领情，白眼一翻待要吵他，却又瞟见周围邻居皆是怒目相向，她再蠢毒，也知自己犯了众怒，便换了副神色道：“我家可雇不起佣人，你要有钱，且买了去给你家女儿当个丫鬟呗。这赔钱货在我家活未做多少，吃的倒是多，又爱犯懒犯馋，我要她作甚？”
何石头猛地抬头，见她一副无赖样，恨得攥紧了两个拳头，又听见二丫小声的哭求道：“您买了我吧，二叔买了我吧。”
她哭声不大，断断续续，但这声声哀求仿佛泣血一般，让何石头心中酸涩难忍。
就在此时，云姝久不见何石头归来，跑了过来寻找却听见了何石头的声音，寻声而来见着这幅场景先是一愣，旋即听见陈氏的话，大声反驳道：“我不要什么丫鬟！她是我堂姐怎么能给我做丫鬟！大伯娘你不要二丫姐，便把她给我做亲姐姐！”
这陈氏，也不只是她真蠢还是揣着明白装蠢，自家就算是出了族，买了侄女当丫头，怕不是要被人戳断脊梁骨。
何石头见女儿过来，忙把她揽过来护着，他原想今日此事难了，但是云姝的话却给了他主意。他对陈氏道：“我不过就是个普通农家，怎么雇得起丫鬟。虽说我们两家正商议分族之事，但二丫总是我何家血脉，我多嘴问你一句。你要卖她，问过我兄长吗？”
陈氏伸长的脖子一缩，眼珠子转了几转，想着卖大丫时自家男人也没反对，顿觉理直气壮：“你拿的出钱来再说。”
何石头道：“你若是实在不愿养她，跟兄长商议，我愿意养二丫。”
陈氏嗤道：“我养只鸡鸭还能赚个几十文，养她这么大你便想接手过去给你家做活，你当我是傻的吗？”
何石头愤怒难耐，抱着二丫站起来，瞪着她道：“你要多少银子，跟我兄长商议了，我砸锅卖铁也凑给你！正好趁着分族，把二丫过继来吧！”
说罢，他抱着二丫带着云姝走了出去。陈氏不敢拦他，又见周围人对着自家指指点点，兼之肩膀疼得如蚁噬骨，在那两个妇人的扶持下进了屋子，把门一栓眼不见心不烦。
出了何大家的院子，何石头被陈氏激起的怒气渐渐消了，心里却又升起一点后悔。养个孩子自然是不能像陈氏那般养个猫狗一样对待。他家的情况本就不算好，云丫头落水后看病花掉了不少积蓄，如今月娘肚子里又怀了一个。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二丫。
云姝听见这声叹息，仰头去看他：“爹，咱们收养了二丫姐吧。”她知道收养二丫对于这个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况且看陈氏的样子，怕还是想捞一笔。可就让她看着二丫这样不管她也做不到，今天这一顿打，说不定还是自己一时意气害了她。云姝低头看了看自己两个肉呼呼的白嫩手掌，得快点想办法挣点钱啊。
何石头看女儿垂头的模样，拍了拍她的头顶，软乎乎的发丝让他心里松乏了一点。
到了家天已经全黑了，月娘听了何石头的话，看了一眼抱着腿缩在房间一角的二丫，沉默良久之后道：“若是大哥不愿意过继怎么办？毕竟这事对他家名声有损，他要想带回二丫好好对待堵着村里人的口，我们也没办法。”她说这话倒不是推脱，只是跟着实情的推测罢了。
何石头道：“若真是对她好，我也无话可说了，只陈氏那人，怕是......”
云姝撩开二丫破烂的袖子，红着眼睛道：“娘，你看一看。二丫姐再这样被打下去，怕是活不了了！”
月娘看那青青紫紫的一片，竟没有一块正常的肤色，不由得也红了眼眶，她按了按眼角道：“云云带你姐姐下去吃点东西，放心吧，你爹跟我会想办法的。”
二丫却猛地摇头道：“婶子，婶子我不吃饭，我晚上可以不吃饭，我早上也可以不吃饭，我会做很多活儿，你跟二叔买了我吧，买了我吧，买了我吧......”说到后面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云姝的眼泪跟着一下子掉了下来，她捏着二丫的破袖子，哭得一抽一噎：“娘，我也会做好多活儿，我再也不躲懒去玩儿了，我帮您种地喂鸡，我们留下二丫姐吧。”
大郎正在炤间烧火热饭菜，突听见这一阵嚎哭，吓得把手里的柴火一扔，急慌慌跑过来：“怎么了？！云云哭啥？！”
听了云姝的哭诉，大郎想了想道：“爹，娘，我再晚点去学堂吧，曹天哥日常家得了空闲也会教我们。”
月娘忍泪道：“二丫你先下去吃点东西，婶子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啊，快别哭了。大郎，带姐姐和妹妹下去洗洗脸。”
等三个孩子离开了，何石头到月娘床边坐下，拍拍她的手道：“明日我跟大哥商量了再说吧，你莫要担心，顾着肚子里的娃儿。这都是我的不是，气头上不管不顾了。”
月娘又叹息了一声：“虽说家里艰难，但是也做不到扔了那孩子不管的事。要是大哥同意，我就当多了一个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现在不能下地，要多辛苦你了。”
何石头将她半搂在怀，低声叹道：“我上辈子定是做了天大的好事，才有你这样的媳妇儿嫁给我。”
月娘羞得满面通红，小声啐了他一口。
这是云姝到此吃得最没滋味的一顿饭了，吃过饭，月娘叫何石头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让二丫洗了澡，换上云姝的旧衣服，竟然也合身。她又让大郎找出了家里备的药，让云姝给二丫细细的抹了。
晚上二丫便跟大郎和云姝凑合着睡在一处。二丫心中忐忑不安，一时想着二叔二婶不能买了她，回到那个家里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一时又想着自己咬那一口，陈氏那几声痛唤，她听着心里却十分舒爽，原来她也不是打不痛的，不过是自己原先胆子小，不敢跟她打。她原以为这一夜难过，谁知这样东想西想的，又盖着软绵的被子，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倒是云姝，辗转反侧半夜也没睡着，爹娘的性子她知道，定是不会放着二丫不管。可这样一来，家里便更加艰难起来了，她到底能做些什么，让家里日子过得好些呢？
她想到那个码头，那些赤着胳膊的汉子，若是去卖饭......不成，爹说过那里多是包饭的，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却能吃得八分饱，那些人恐怕是不会花费银钱另外买饭。
云姝翻了个身，吵醒了大郎，他揉揉眼睛含糊问她怎么了。她装作刚醒的样子道：“做梦醒了。”
大郎伸手轻轻拍了她几下：“快睡吧，明儿早上还要做饭呢。”
明儿早上做饭，做什么呢......云姝想着堂屋里堆的那堆红薯，做红薯粥吧。想到红薯。她忽然眼前一亮，记得以前在村里，每次到赶场的时候，都会有人带着大包的炸薯条薯片来卖。这种小零嘴经过油炸保存时间长，又酥脆可口，很能打发时间不说，也能抵饿。
第二日一早，何石头因大郎传了里正的话且要与何大商量二丫的事情，便没有下地摘菜。二丫起得早，先将院子扫了，喂了鸡，又把院里的菜地浇了水。等云姝起来时，她已经烧了大锅的热水。
云姝见她被火光映红的脸颊上带着一点笑意，心里愈加难受，要是今天二丫不能留下来，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呢。二丫见她起来了，忙把热水舀了兑水要给她洗脸。
云姝赶紧道：“二丫姐，我自个儿来。”
二丫一脸惊奇的看着她自己洗脸净手：“云云都会自己洗脸了？”
“我都这么大啦，也该自己洗了呀。”云姝比她更惊讶，早先大郎要给她洗脸，不过是因为她刚病愈，心里内疚又心疼罢了。
二丫摇摇头：“何胜比你大这么多，还是我给他洗呢。”
云姝皱眉，想起记忆里那个拖着鼻涕的脏男娃，把自己的小棉帕拧干挂在绳子上：“我哥哥都自己洗脸，大娘还说我家买丫鬟，我看何胜才缺丫鬟呢！”
她口快说完又觉得不对，忙去看二丫，却见她一脸忧愁道：“要是她要很多钱可怎么办，姐姐可是被她卖了八两银子呢。当丫鬟总能吃得饱，姐姐虽然总挨打，也能吃得饱饭的。若不是......若不是我长得这样，恐怕也早被卖出去了，王牙婆只肯给二两银子，她不愿卖。”
云姝这才恍然为何陈氏卖了大丫，留下二丫。亏她早先还以为陈氏只是为了留下二丫在家做活，原来是因为二丫卖不出价钱！
其实细看二丫长得也并不算丑，只是长期忍饥挨饿，身材干瘦如猴不说，脸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眉毛也稀疏，看起来可不就丑了。
看二丫的样子，是宁愿卖身为奴也不想在那个家待了，陈氏这样的人，若是云姝摊上她，怕也是宁愿卖了自己做丫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