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云姝所愁也正是月娘所愁,她也想把女儿嫁得近些,最好一个村方便照顾。可惜如今下河村年龄合适的几个她瞧着都不太顺眼,好一点的如杨秀才家的儿子,虽然也透了点意向,可云姝提起他来都是一脸嫌弃。月娘也不会昏了头给女儿找个和别的女子拉扯不清的夫婿。
再略远些的话,最好就是嫁回娘家。可是林氏原先想跟楼霖说下云姝,云姝却极力反对,甚至私底下对着月娘哭得双眼通红,委委屈屈道,只把几个表哥都当成哥哥对待,实在不愿意嫁到楼家去。
月娘原还有些不死心,可何石头听了却道强扭的瓜也不甜,云姝从小就懂事听话,少有忤逆爹娘的时候,既然她是真心不愿意,又何必逼迫她。
话到这个地步,月娘也只有罢了,好在云姝年岁尚不算大,还能略寻摸一年。
书棋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年初,正月初五。因为要娶新媳妇,书棋的房间要另外翻新一下。蛋蛋也挪到里间去,开始单独一个人睡。
今年入冬没有下雪,天气干冷,光吹冷风。等到大雪过后冬至,才开始有一点点小小的雪花飘洒下来。
正月初五这天,喜梅穿着大红色的棉袄,盖着红盖头吹吹打打的从王家被迎了过来。因为在同一个村子路途近,迎亲的队伍还绕着村转了三圈。
因为有云姝在,何家这边的酒席做得丰盛得体,二丫瞧见陈氏带着一个小媳妇儿也混在人群中吃喜酒,转头又看见了男宾席上的何大,因为何胜去当兵,而何石头这边却一个人也没去的事情,何大还来数落过他一场,说他不顾血脉亲情,有路子也不知道帮何胜说一下情。为着这事何石头气得放了狠话说不认这个大哥,何大跟陈氏才消停了下去,两家平日也不再来往。不过书棋成亲是大事,所以何石头还是去喊了一声,也没指望他们能来,但既来了,也没有往外赶的道理。
二丫不想跟陈氏碰面,转头又回了房里。蛋蛋用碗装了两只大鸡腿端进来:“大姐,二姐偷偷给咱们留的,快吃。”
“你个小好吃嘴,这几天可把你高兴坏了吧?”算起来何家也有好些日子没怎么沾荤腥了,这一顿让蛋蛋盼了好久。
蛋蛋嘿嘿笑了两声,又掏出两颗芝麻糖,递给二丫一颗:“春山哥买的,我已给二姐吃了一个啦。”
书棋的婚宴春山当然也赶了回来。他也正想趁着这次机会,跟何石头透个信儿,探一探他的态度。
忙碌了一整天,云姝和二丫都累得腰酸背痛,几乎沾床就睡着了。而另一边房间的何石头却有些辗转反侧。
月娘拍了他一下:“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别吵醒蛋蛋了。”今天书棋大喜,蛋蛋被挪出来跟爹娘挤一晚上。
何石头直起身探过头去看了看,这小子睡得正打鼾。他苦笑一声:“你给云云人家看得怎么样了?”
月娘心中一动,问道:“怎么?有人跟你提?”她已经私底下跟亲娘说了云姝的想法,楼姥姥心里虽有些遗憾,但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月娘自己还有些怅然。
何石头道:“你觉得春山这孩子怎么样?”
月娘怔愣住了,春山?她倒是从来没往他身上想过,他是个有本事的孩子,可家底终究是薄了些,月娘不想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吃苦。
她的担忧何石头当然也想过,但仍道:“他如今在县里做捕快,拿的是朝廷俸禄,一个月少说也有三四两银子,还有不少油水可捞,养家是不成问题的。”
月娘反驳:“你也听我大哥说过了,这县令三年一换,最多也就连个两任。等这曾大人走了,新来的大人想要安插他的人手,总要有人被挤下来。春山背无所靠,如今能去县里也是因为走了大运救了曾大人。”
何石头却不赞同她的看法:“虽说是靠着曾大人的提携,但这孩子也不是个没眼力的,去年在码头上那事,三哥跟我说就是他帮忙解决的。他才去县里多久,跟那群老油子也能混到一块去,难得见他也没沾染上那些油滑习性,可见他心里是有成算,也能管得住自家的。这样的人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太差。”
月娘心里也知道春山为人不差,只是心里终究不足:“他脸上那么大一条疤,云云小时候多怕他呀。再说,我本就是不想把云云嫁得远了才挨到现在也没定下来。若是说了他,那岂不是要让云云跟他去县里?既是这样,还不如在秋娘和大嫂上回来说的镇上那几户人家里挑选。”
林氏给月娘说了两户人家,一是她娘家嫂子的大儿子,今年十六,在镇上书铺里做伙计,长得俊俏,嘴上能说会道。家里还有一个兄弟两个妹妹,良田十亩。一是上河村里一户,原先月娘也要叫表叔的远亲家的儿子,今年十七,是家里的幼子,但父母疼爱,家中有一位兄长三位姐姐,如今姐姐都已出嫁,兄长也分了家,小儿子跟父母住在一块儿,等到他成了亲,父母便跟着长兄过活。他自己分了良田一亩,中等田地三亩,还有一只牛,只是暂时没有起房,等到说定了亲事就立刻造屋。
秋娘说的一户是他们那胡同里的人家,家中是独子,做的同样是吃食生意,在这广和镇上卖汤面已有二十多年,算得上是一家老字号。他们家生意一向不错,儿子也争气,父亲的手艺学得了七八分,如今也能自己撑起一个摊位。他们在胡同里的房子也是自买的,不过比黑老三的小院要小不少。但黑老三说这家的生意不差,几十年积累的家底恐怕也不薄。云姝去黑家玩时也碰见过那家婶子几回,搭过几次话,那婶子对她印象很好。
等月娘说完,何石头也沉默了,这三户人家怎么听似乎都比春山强。他拉了一下被子,闷头道:“那再瞧瞧看吧,改日去打听打听。”
过了一阵,就在何石头快睡着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月娘问道:“今天,是不是那孩子找你说了?”
何石头嗯了一声,月娘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何石头才轻叹一声:“罢了,如今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后头几年如何,还是把云云放在咱们身边放心些。”
喜梅在何家过得很舒心,三朝回门的时候王曹氏拉着她笑得合不拢嘴,王大夫也体会到了女儿嫁在身边的好处,对着书棋倒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听他说话也得体,还识得不少字,心里就更满意了些。
喜梅的性子跟云姝差不多,所以月娘跟她相处也还算可以,至于云姝和二丫就更别说了,三个姑娘原先就是好朋友。
从去年立冬到今年开春,只下了两场小雪,立春过后又是连续一个多月的艳阳天,三月云姝生日的前两天下了一场毛毛细雨,四月开始直到五月中旬,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但雨却是一滴也没下过。
广和镇外的锦江已经露出了河床,而下河村外的支流也近干涸,今年地里种下的庄稼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大家从一开始的焦心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
“从去年开始就该知道今年会有这场大旱,本想盼着冬天能下场大雪,谁知道老天爷终究是不肯让人活命。”何石头摸着干裂的田地,望着这成片的枯黄,心里茫然无措。
月娘已背着孩子们哭过几场,如今连眼泪都快流不出来了。锦县一向富饶,如今尚能勉力支撑一些时日,稍远些的州县已有不少人开始逃荒过来,镇上如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食者。
下河村背靠西山,河里已经没水,山上的树木也多半枯死,如今已有深山野兽频频现身,因为山里找不到食物,逼不得已跑了出来。
何家比一般人家情况要稍微好些,去年买的粮食如今节省着吃,地窖里还剩下一半多。村里已经有撑不下的人开始卖儿卖女,而征兵那回已经卖过儿女的,如今只有往山上去找活路。这接连半个月,被山上野兽袭击,死伤的人数已经有五六个了。
现在粮价已经往上连翻了十几倍,便是如此也是有钱难买粮,因为这场大旱波及的范围太广,锦江水又浅,水路基本已经断绝,旱道能行,拦路抢劫的人却多了起来。虽偶有大批粮食运来,也是夜里悄无声息的进城,入了官宦富户人家的粮仓。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到了今年的三月,天气热得西山已起了几次大火,烧得山上一片荒芜,所有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已经没有水可以供人们救火了,便是水源旺盛的那几年,这样的大火也是人力难为。西山连烧了两个多月,青州派了官兵过来提前在山脉上找准位置挖好了隔火带,这才让火势堪堪控制住。山下的人家往外逃了两个多月,火慢慢小了才陆续回来。
楼家去了青州投奔楼麒,李娥则带着儿子们一块去了青州那边的远方亲戚家,楼姥爷原想带着女儿一家去。可何石头拒绝了,楼麒在青州的住所未必能住这么多人,他和月娘带着孩子们收拾细软,一家去了镇上,关键时刻还是黑老三夫妻两收留了他们。至于王家,喜梅她爹是个大夫,虽说是乡野出身,但这些年也留下不少积蓄,若不然喜梅出嫁之时的陪嫁也不会那么丰厚。他们挨着黑老三赁了个小院,一家人暂且住在那儿。
等到火势渐小的时候大家都担心家中情况,纷纷选择回村。云姝他们回到家里,一家人才发现屋里外铺了厚厚一层灰烬,不过好在院子里没有野兽侵入的痕迹,地窖里的粮食也还好好的。
愈发艰难的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再不见往日鸡犬相闻,牧笛悠悠的乡村悠闲景致。
下河村的人们从前日起已经断粮,不少人开始吃起了树皮。林大人怕有民变,开春的时候就把林家两位老人接去了青州,现在林家只有一户下人帮忙守屋子。
何家的大门紧闭,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着冷掉的野菜饽饽,这样的食物在如今也是弥足珍贵的。书棋留了半个递给喜梅:“我吃饱了。”
喜梅捏着自己剩下的半块干硬饽饽直摇头:“我够了,你吃吧。”
她坚持不肯,书棋也只好自己收回来,三两口下了肚:“昨儿林家被抢了。”
二丫和蛋蛋抬头看过去,何石头道:“也不过收刮出半袋粗粮。”还有不少人趁机涌进去。一伙子人把林家翻了个底朝天,据说那户看门的男人被人用石头砸死了。
二丫和喜梅唬得脸色都白了,云姝忍不住道:“里正不管管吗?”
“这时候只顾自家活命吧。”书棋道。
云姝面有忧色:“现在是林家,往后又是哪家?往后白天都别开火了,我半夜起来做面饼吧。”
何石头赞同道:“就这么办,如今村里还有粮的人家屈指可数,咱们不能往外漏出马脚,不然说不得也会引来杀身之祸。”说罢又道:“大郎,你今晚跟我一块儿,往你岳丈家里和姥爷家里送点粮食去。”
喜梅的唇动了动,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就算她知道家里的粮食也所剩不多,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饿死。她悄悄低下头,掩了泛红的眼圈,娘说得对,能嫁到何家这样的人家里头,真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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