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第二日要赶去镇上,这一整天何家的人都在收拾屋子。此番去镇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说不定到时候镇上也待不久。抱着这样的心态,何石头仔细叮嘱了家里人将需要带走的东西都妥帖收拾好,不能带走的,凡是有点价值的都藏在了空猪圈的一角。
云姝见他这样安排,心里隐约有些猜测,便问道:“爹,咱们是不是很久都不能回来了?”
何石头摸了摸她的头:“但愿不是。可爹心里总是不安,说不定,镇上也待不久。若是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爹也只能带你们往外逃荒去了。”
听了这话,云姝心里升起几分不舍和难过,她从记事起便一直待在下河村,这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给了她家和温暖,可是如今却又不得不离开,而归期也不知何时。
云姝挨着将小院和每个房间转了个遍,院外种的月月红早已枯死,早先架起的葡萄也瘫在地上,只剩一根枯枝。鸡笼里的鸡去年就已经卖的卖,死的死。书棋房里的大红色喜字已经渐渐褪色,但仍能从上面残留的红色追忆起成亲那一日何家人的喜悦和忙碌。蛋蛋的小房间里,何石头给他钉的书桌上还放着一个练字的沙盘,他正在打包自己的小包裹,忙着把那几本翻得卷边的书本仔仔细细的放在最底下。那是杨夫子解散了学堂,去青州投奔亲友之前送给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的。
蛋蛋看见云姝进来,好奇问道:“姐,你东西收拾好了吗?”
云姝摇头:“我来看看你,该带走的都得带着知道吗?别落下什么了。”
蛋蛋答应了,又嘟囔道:“我带不走的会藏好,觉不让外头那些坏人拿走了。姐,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还没走呢,就想着回来了。云姝有些失笑,更多的是难过,因为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说不定就不能再回来了。
她正要回话,二丫在房里叫她回去:“云云,你来瞧瞧这些带不带?”
云姝答应着回了自己的房间去,忙乱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吃了点干饼子,大家便去休息了。前半夜云姝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着要走的事情,二丫被她闹得也没睡着,压着胸口道:“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云姝喘了口气道:“就是,热得我睡不着,怪闷得慌。”
月娘在隔壁房间听见两姐妹的对话,也翻了个身,推了推何石头:“他爹?你睡着了吗?”
何石头干脆坐了起来:“没,我去外面透个气。”
外面能透什么气,因为热得很,所以他们睡觉也支着窗户的,外头一丝风也没有。
但这天气又闷又热的确实让人受不住,月娘干脆也起了身,就在这时,一阵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她忍不住舒服的叹了口气:“这风再大些便好叫人睡觉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凉风,紧接着风越来越大,何石头惊喜交加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要下雨了!”
这一声惊得两家人都醒了过来。曹天光了膀子,披了件褂子起来,许娘子也支起了身:“天哥?何大叔说什么?”
曹天起来把窗户推得更开,感受到了屋外的凉风,喜道:“何大叔说的果真没错,要下雨了!”
云姝跟二丫扒在窗口吹着凉风:“便是不下雨,这样的风能多吹吹也是让人舒心。”
正说着呢,二丫猛地蹦了起来,吓得云姝往后仰仰,就听见二丫道:“我接到雨了!”
屋外风夹杂着大雨倾盆而下,何石头脱了外衣往雨地里一站,喜得双手狂舞:“哈哈哈哈哈!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好大的雨!”
云姝赤脚冲了出去,雨点大得打在身上还有些发疼,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狂喜的心情:“真的下雨了!天啊!”她顾不得想什么雨水干不干净,张开嘴接着。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仰着头,雨水混着眼泪蜿蜒而下。经历这场旱灾之前她从未觉得雨水如此可贵,又如此让人心生欢喜。
书棋按捺不住也冲了出来,感觉到雨水打在身上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喜极而泣,仰面便躺在了地上,任由这瓢泼大雨冲洗着他,浸润着身下这一片土地。
风雨声中夹杂着喜悦的欢呼声,想必村里入睡的人们也被大雨所惊醒,起来以狂欢迎接这场期待已久的天降甘霖。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来时仍然没停。何石头披着蓑衣出去走了一趟,外面的那些流民已经散了不少。他往前天晚上看见的那处去瞧了瞧,那儿的聚集的人早已离开,雨水冲刷了地面的火堆余烬,他没看见什么可疑的骨头或者土堆。除了几个带着烧灼痕迹的木棒散落在四周,这里仿佛从没出现过那样一群人,也没有被火光映照的大土罐。
或许是看错了,他这样安慰自己,转身回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大雨是救赎,云姝也这样以为。
可这场大雨,不过是落入地狱前一场空欢喜。
雨一直没停,整整半个月,仿佛要倾尽将近两年来积存的所有雨水。村外的小溪从干涸到充盈再到漫过堤岸不过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青草植被还没来得及长出来,深埋地下的根茎就被冲刷带出了泥土。
人们从欢喜到恐惧也只半个月的时间。因为大雨难行,大家都被困在村中,并不知道,如今锦江的水也快要漫过堤岸。
这雨下了七八天的时候还不见收势,云姝就觉得有些不好了,她跟何石头商议:“爹,之前收拾的细软还是再重新打包起来吧,我怕......”
何石头猛地一惊,他还未想到那上头去,不过昨日出门时,曹天跟他一块儿往西山那边去看了看田地,发现山上有泥水被冲刷下来了。当时他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安,云姝这一句正好敲醒了他,大旱是已结束,可是洪灾说不定又要来了!
他心里还抱着些侥幸,希望过两天雨势就小下去,但也开始叫家里人再次收拾包裹。因为雨大又下得久,地窖也开始沁水,他们干脆把粮食都拖了上来。
云姝想着雨天难找到干的柴火,跟二丫两人把苞米、小麦和大豆都磨成粉,和水做成了面饼在炤上炕干。这样做出来的饼子冷了之后又硬又干,需得掰开来用水浸泡许久才能变软。不过刚出炉的时候倒是松软可口,吃起来味道也不错。云姝做了咸甜两个口味。
家里所剩的米粮本就不多了,何石头干脆让她都炕成了这样的大饼。饼子冷了之后蛋蛋拿了一个,刚咬一口就硌着了牙,他眼泪汪汪道:“怎么跟二姐之前弄那个糍粑饼一样!”
他说的糍粑饼还是前两年云姝跟月娘去镇上买粮,买到的糯米做成的,就那几个干饼,硬生生的让他们一家撑过了小半年。
自云姝跟何石头提过离开的打算之后,他每日便要带着书棋往外去走一趟,每次回来眉头都要深锁几分。这天他跟书棋两个照例出去,回来时脸色十分差,叠声催着月娘带孩子们收拾东西,往镇上去。
云姝二话不说,返回屋里把早就备好的包裹背上。她又冲去炤房,把之前炕好的饼子拿出来,给每个人的包裹里都塞了两张,多余的都放在何石头和书棋的包裹里头。二丫还有些手忙脚乱的在收东西,何石头催了几声,云姝干脆把她的包裹提起来,拉着往外走:“别收拾了,爹叫得这么急,情况肯定不好了。”
书棋过去曹家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曹天便推着个板车出来,上面还盖了一层油布。板车还有一半空着,他苦笑着招呼何石头把东西放上去:“前段时间说要搬去镇上,我便想东西太多也拿不了,干脆做了个板车。过后又下雨,还想着这没什么用处了,谁知道还是得搬。”
云姝没想到他居然想得挺周全,之前没走也没料到,等真的准备出发才发觉东西实在太多,他们拿着颇为不便。
许娘子面色有些紧张,一手抱着佑安,一手也挎着个包裹,李娥关了大门,同样神色凝重,见了月娘出来,走过来问道:“石头说西山那边垮了坡?”
书棋接口道:“何止,溪河的水都漫到了村外的路面上了。”
月娘安慰她道:“别怕,总归咱们在一路。”
云姝问道:“要不要通知村上的人一声?”
月娘道:“等会儿咱们往那边过,叫你爹吆喝几声,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的咱们也没法子。”
何石头把东西都放好,又用绳子将油布牢牢捆好,这才直起身来招呼大家出发:“需得快些,西山那边垮了半边坡,泥石已经冲到了田里。”
雨天里地面泥泞不堪,云姝脚才在这软绵粘腻的稀泥中,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但也只能强忍着。路过村中,何石头扯着嗓子吼了几声,倒也有几户早有准备的人家收拾了东西,披着蓑衣出来。看来这大雨下得也不止是何曹二家心有担忧。
云姝好似还瞧见了何大两口子,他们带着儿媳关氏,远远的跟在最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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