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涉及儿子前程,晚间同自家官人商量过后,杨氏便一刻也不想耽搁,第二日一早便带着周妈妈来到了大嫂姜氏所在的清荷院。

晨光微熹,小院外成簇盛放的垂丝海棠尚带着浅浅的露珠。

如姜氏少有踏入苍梧院,作为妯娌十来年,杨氏踏足此地的次数一手都能数的过来,且不同于西厢规矩略有松散,闲暇时常能听到分耳房内小丫头们嬉戏打闹的声响传出。眼前的清荷院显然安静极了,杨氏一路走来,只见来往丫鬟仆妇们皆是面色整肃,行走间少有声响传出。便是院内的榕树下,提着扫具的婆子们亦是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在一个浅碧色半袖长衫的小丫头例行通报过后,不过须臾,另一位穿着驼褐色缬染窄袖圆领长衫的中年仆妇便亲自迎了上来,正是姜氏亲近陪侍刘妈妈。

不同于姜氏为人高傲,刘妈妈却是个顶顶亲和的性子,见到来人,微显丰腴的圆脸上未语便先露出三分笑意来:

“二夫人来了,太太正在里头等着呢!”说着便态度亲和地将人领了进去。

房间内,靠近窗边的天然木长方榻上,姜氏一袭郁金色素罗上襦,发间一如往常般梳着高髻,正闲闲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原本端正秀丽的眉眼间却自带七分冷淡,这会儿见弟妹过来也并未有丝毫意外:

“弟妹来了!”

说着只冲着一旁的刘妈妈淡淡地点了点头。

身后又有梳着双髻的小丫鬟手脚利落地搬来梨花木长椅,杨氏落座的功夫,刘妈妈已经从内间走出,手中还拿着一方巴掌大小的碟金莲纹册子,显然是一早便备好了地。

从刘妈妈手中接过小册,杨氏倒也没计较大嫂的冷淡神色,毕竟十几年来皆是如此,若要有一日,这位大嫂突然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对杨氏来说那才惊悚故事呢?

何况高傲也有高傲的好处,瞧不上你便也不会费心坑你,妯娌之间若做不到亲亲热热,这般冷淡疏离,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挺好。

这般想着,杨氏很快翻起了手中的小册,入眼是一手极为好看的簪花小楷,连杨氏这般没怎么正经读过几本书的都能瞧出其中水平来。

杨氏不免心下暗赞。

只见册上前十几列皆为药材,宝珍堂百年老山参一支,上品雪莲一株,牛黄虫草各三两……后还有笔墨书砚等雅物,如上等祥云端砚两座,徽墨一副,兰亭序字帖一副,韩熙载夜宴图等临临总总,另附白银八百作为束修。

杨氏就着礼单细细琢磨着,荀家大哥如今被抄了家产又被迫流放,留下的妻儿正需照顾,家中母亲又身子不好,这会儿可以说正是需要银钱接济的时候,良药亦是如此,然读书到底是雅事,不好过于流俗,又有诗书名画为佐,这八百白银虽多了些,但搁在前头那些东西上又不怎么显眼,也不教人家清贵翰林平白觉得辱没了身份。

要知道,以往清贵人家最是瞧不上勋贵地,便是这般肆无忌惮的豪奢之态。

这份礼,当真是极周全地。

端详着这份礼单,杨氏只觉自己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然而见对方只定神地瞧着礼单,却迟迟不曾吱声,上首姜氏却是误会了,不由放下手中的诗册,对着身侧之人淡声道:

“弟妹可莫要觉得这份礼过重了,荀家自其祖父起便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到这一代更是兄弟双双取中进士,真正的世宦书香之家,家学渊源。更难得的是荀先生本人为人清正,又常年呆在翰林院,学识见识皆是不俗。今日若非突临大祸,哪里是咱们家能够地上的?”

微顿了片刻,姜氏复又道:

“便是今日这般地步,这京城内想要延请入府的断不止咱们一家,其中若非我大哥尽力周全,咱们怕是连人家门儿都摸不进去。”

这话杨氏自是信地,本朝文风极盛,文人又最是清贵,多是瞧不上他们这些勋武人家的,生怕污了清白名声。若非有先老太爷这位正儿八经的进士,又有姜家舅爷的面子,恐怕便是再好的情礼,人家也未必愿意给这机会。

想到这里,杨氏便也不曾犹豫,而是正色道:

“大嫂这礼自是极周全地。”

这便是同意了的意思,知晓自己误会,上首姜氏神色不由一愣,这才低头看向下首这位常日里不怎么瞧地上眼的弟妹:

眼前之人约莫三十左右,眉眼却还带仍着些许明快,此刻神情虽有拘束,却也是不媚不矜,身上只着一袭湘妃色素罗抹胸,外衬烟黄色窄袖烟罗禙子,发间亦只饰了一把颇为素淡的缠枝牡丹纹青玉插梳。

明明浑身上下并没有一件珍贵之物,此刻这般重的礼却又不曾有过犹豫。

姜氏下意识攥紧了手心中的书册,却还是开口道:

“弟妹放心,这里头的东西,也并非全都由你们这房来出,其中一些古籍珍品本就是公中库房里原有的,算是公中所出,我这里也会添上一些,其余一众药材库中并不剩下许多,尚需下人们前去新购,还有余下的束修,总共还需一千九百两左右……”

这约莫已经是府上好几个月的嚼用了。要知道如今一斤羊肉方才四十多文,一匹上好的绸缎也才十几两银子,一个三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才几百两。

杨氏却没有犹豫便道:“银子弟妹回去后便会教下人送来,旁的就多牢大嫂费心了。”

杨氏这并非无的放矢,也不是不心疼钱,而是心中清楚,这上面有些东西可不是有钱便能买的来的,譬如老参这些,谁家不留着救命用?她谴人去买和大嫂遣人谁有用,谁省钱不是明摆着地吗?

何况依大嫂的清傲,也不是会贪墨这些地。

果然上首之人微顿了片刻,却还是道: “之后一应购置花费我会命人写下单子,记录在册,这笔银子若有剩余,过后自会同这份单子一道归还。”

杨氏也不推辞:“大嫂办事,弟妹自是放心。”

信任是一回事,涉及银钱,自然是要相互敞亮些个,日后也不会平白留下计较。

总之,妯娌俩虽性格天差地别,却都是难得地利落人,这次商谈持续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对于结果双方却都挺满意地。

只离开之际,看着眼前弟妹略显轻快的背影,姜氏还是忍不住微怔了片刻,复又拿起手中的诗册,面上也恢复了以往的清淡衿傲。

彼时苍梧院,杏花树下的圆木石桌上,今日恰逢休沐,闻二爷连同一双儿女早早等在此处,见自家(夫人)阿娘回来,面上亦无为难之色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阿娘回来啦!”已经是大姑娘的明宜兴奋地挥了挥手,却又很快想起什么,立时便矜持地抿了抿唇,双手交于身前,做出一副温婉端庄姿态来,只一双灵动凤眸仍不自觉亮出了些许神彩。

“阿娘!”另一侧,一袭月白色直裰,头戴青巾,坠海棠水晶绦环,同样小大人模样的时卿神色就矜持多了。

“夫人可还顺利?”一旁坐着的闻二爷同样关心道。

刚一回来便见到一家三口这样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杨氏不由噗嗤一笑,鬓间的海棠花簪微微一颤,原本有些肉疼的心思瞬间没了踪影:

“不过去一趟大嫂那里,又不是龙潭虎穴,二爷还有你们几个小的这也未免太过了吧?”

“再说大嫂又不是那等会故意欺负人的性子………”话是如此,杨氏微微垂着的杏眼中却不觉露出了笑意,在几人目光中坐在了一双儿女中间。

当事人时卿更是忙捧了清茶,殷勤地递到自家阿娘跟前:“辛苦阿娘为儿子劳累。”

这话,时卿是发自真心的。

虽说大伯母的性子大家也都知晓,不是会刻意中伤人地,可同为妯娌,又同居一府,谁乐意被人十几年如一日的瞧不上,没看相处这么些年,阿娘几乎都没登过大伯母的门儿吗?便是有事,也都宁肯等到月中往老太太请安那一日。

便是身处劣势,可尊严这种东西,却也不是轻易可以丢却地。时卿知晓,若教阿娘同三婶一般对大伯母时时奉承者,怕是比杀了对方还难受。

接过儿子递来的清茶,看着眼前这一双愈发灵秀的儿女,杨氏心下愈发温热了许多。

谁的心也不是铁做的,这般明显分明的对比之下,她有时也不免会想,若是卿哥儿和宜姐儿的母亲是大嫂那般的人物,有姜舅爷那样一位好舅舅,卿儿常日是不是会轻松一些,宜姐儿日后前程也不会太差。

而不像她这般,常日里连辅导一双儿女功课都做不到。不过这一切在看到儿女明亮的目光时,复又消失无踪。

这双儿女是她的,没了哪个都能教她痛彻心扉。

轻抿了口茶水,压下心头的思绪,杨氏这才在一家三口如出一辙的目光下,将今日之事缓缓道来。

然而其中反应最大的不是一旁的闻二爷。

“等等……一千九百两?”

时卿不由瞠目,虽知晓能让大伯母开口的数目定然不小,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可怕,就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怪不得时至今日,寒门仍是难出贵子,这师资差距,没钱连个厉害的先生都请不起。

比起时卿的吃惊,一旁的闻二爷反倒好接受地多,这会儿甚至还能反过来嘲笑对面的儿子没见过世面。

“这算什么!”闻二爷轻哼一声:“都说咱们勋贵奢侈,那你是没瞧见那些个文人墨客烧钱的时候,当年你曾祖父在的时候,为了个劳什子的古籍名画,甚至一盆花,动辄一掷千金的都有!”

要不然,这家里能败地这么快吗?这般想着又对自家儿子语重心长道:

“儿子,你也别心疼这银子,你大伯母别的不说,眼力见儿,远见都是不差地,咱们勋贵出身本就不被文人所喜,若没个领头人,怕是等闲文人的圈子都挤不进去,何况那位荀先生,可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咱们这银子出得绝对值地……”

“外头多少人家提着十倍百倍的银子还等闲进不去人家门儿呢?”

“不过卿儿也别有压力,你爹我这脑子能有你这儿子已经是祖宗烧了高香了………”

闻二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副仿佛这将近两千银子不怎么在意的神情,可时卿却想到当初为了研究新品,动辄没日没夜的闻爹,还有今日为他奔波,这么大一笔银子连点犹豫都没有的阿娘。

一千九百两,差不多已经是铺子里一年的收入了,甚至能给阿姐添上一笔不菲的嫁妆。

时卿藏在袖口中的手不觉收紧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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