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藏书阁”
果然……
听到这几个字,时卿心下悬着的石头登时落了地,也是他过于大意,方才失了谨慎。早前只知晓这本书乃大内珍藏,却不想竟珍贵至此。
那萧珩呢?
这种级别的珍藏必然不可能被随意交到旁人手中。哪怕对方是陛下亲子,可一个不受陛下看重,又被外家放弃,这样的皇子,宫里又有谁真正看在眼中?
何况以三皇子这些年在宫中不喜向学的名声也不可能亲自跑去借阅,那他又是怎么将这本书完完整整的抄录下来,又带给他呢?
不止是这一本……
寂静的书室内,时卿不自觉捏紧了袖口,心中似有什么在往下坠。却还是在身旁荀先生似有疑问般看过来时,迅速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微微一礼后,时卿再次抬起头时,十岁不到的少年眉目清正,面色已与寻常无异,此刻只神色恭敬地回道:
“不瞒先生,家中曾祖父早前曾有笔墨遗留……”
永安伯府或许底蕴不显,可先老伯爷确是实实在在的天子宠臣,早前能有缘得见大内藏书并不是什么奇事。
果然,听到这个解释,荀夫子只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只再离开时,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轻声叹了句:
“与权利中心之人太近,有时未必是一件幸事。”
荀夫子走后,时卿微怔了片刻,复又很快面色如常地将案上的宣纸仔细铺好,重新执起毫笔来,将之前未曾记录完毕笔记的一一记下。
不可否认,时至今日,对于对方方才那句话,时卿心下依然是认同的。
皇室之人,天然位于权利中心,天然拥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身份,身旁更是不可避免会有各种各样的事物刺激着一个人的野心,不甘,促使这人加入权位角逐之中。
而一个人,一旦开始肆无忌惮的追逐权力,掌控权利,介时什么友情,爱情,甚至亲情都只是可以拿来权衡度量的工具罢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利的滋味一旦尝到,又有几人愿意割舍下去分寸?
纵观史书,在时卿看来,一个合格的皇帝,不说全部,起码绝大部分都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政治动物。
这样的人,大多已经无所谓情感了,靠近者少有不为之所伤。
以上这些还只是成功者,而那些角逐失败之人,身边之人下场只会更为惨淡。
深吸了一口气,时卿再次提笔写下一行大字。
理智如此,可时卿更明白的是,有些事情却不是纯然的理智可以抉择地。
一份感情,旁人若率先给了你十分,便是不能还以十分,七分也总是愿意给的。何况还是年少时真心相交,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好友。
看着眼前熟悉的经诗典故,时卿微微阖眼。
起码在萧珩并未蜕变成权利的囚徒之前,他并不愿意轻易放弃对方。
心下千回百转,时卿手下的字迹不免受了些许影响,不负早前端丽秀雅,而是多了几分仓促而生的力劲,不过好在这份笔记本就记得有些潦草,待他回去后还是要重新誊抄一份。
若说在求学这么些年,时卿最先学到的,便是这个时代对学问的敬意。无论是才学尚有不及的耿夫子,还是如今满腹文墨的荀先生。
都是同样值得尊敬之人。
看着堂下不过须臾便恢复如常的少年,上首荀夫子眼中微不可见的闪过些什么,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时间过的很快,半日的课业结束,在场四人都有些意犹未尽,时煜这会儿也顾不得身旁还有个“讨人厌”的未来姐夫,刚一下课连案上书具都没来得及收拾便凑到时卿跟前。向来带着几分清傲的脸上此刻却满是崇拜:
“堂弟,堂弟,这位荀先生懂得可真多啊!不愧在翰林院深耕十年之久,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讲到诗文。”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也不知荀先生会如何讲解这一首。”说着不等时卿回答便又仰起小脸高兴道:
“荀先生一看便是潇洒旷达之人,必然也会欣赏摩诘先生这般淡雅又不失疏旷的词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时煜这厢还在叠叠有词,一旁的时卿却陡然想起了什么。
话说大内藏书室好像也不是一介翰林能随意出入的地方吧?
***
临近午时,徐举人又是未来大姑爷,自是要留府用膳。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这一点,回去的路上,时煜明显情绪又不好了起来,一旁的时卿不免又劝了几句:
“徐公子如此勤学,也是想来年春闱中能早早取中,好风光迎娶大堂姐。”
大堂姐今年已经年过十七,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大姑娘了,若非双方都有意等这一遭,好教这桩婚事能体面些个,喜事早该办了。
想来,虽迫于现实给堂姐寻了这样的人家,大伯母心下到底还是不甘心地。
时煜听罢脸色虽还有些不好,到底没在说什么,只一路上神色不免有些烦闷。
时卿又想到了自家阿姐,堂姐婚事如此,自家阿姐介时恐怕只会更难,倒不是时卿对方才的徐举人有什么看法,可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家,谁乐意嫁给贫寒人家吃苦?
二姐常日里所用,冬日里一件雪裘,一个紫金手炉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冬日的炭火,夏日的凉冰,哪儿个徐举人家这样的情况能供的起的,从来由奢入简最难。
便是有自己的嫁妆作为供应,彼时贫寒时期或许不觉的如何,可男子的自尊心,总是在显贵之际尤为紧要。
或者说贫寒时可以抛却的东西,临到显贵之际只会愈发看重。
怪不得自定下婚事起,素来温柔沉静的大堂姐总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
想到这里,时卿不由摇了摇头,心下却决定,不论如何,三年后的解试,他起码也要有下场一试的能力才行。
这般想着,简单用过午膳后,时卿很快又拉着两位堂兄就着方才荀夫子所讲讨论了起来。
二堂兄稳健心细,三堂兄才思敏捷,都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悠悠的读书声中,时间很快已经过了数月。
这一日的早课比常日里结束的要早一些,时卿回来时,内室只余杨氏端坐在榻前,安静地在一方素白的绣帕上描摹着花样。
与自家大嫂不同,杨氏闺中并未习过诗文琴曲,连一手还算将将能看的画技也多是用来描花样子。常日里除去账本外,手上最常拿着的就是绣棚。可明宜却不是个安静的性子,教她拿起针线简直比酷刑还难受。这会儿回来没见到人,时卿倒也不惊讶。
从丫鬟手中接过素帕,简单拭过手后,时卿熟练地在一旁坐下:
“阿姐这是又去师母那里了?”
时卿口中的师母正是荀夫子的夫人林氏,月前方才搬到府中的。荀夫子年过而立,膝下却唯有一女,年龄同自家阿姐仿佛。碍于府上如今惨淡的交际圈,明宜平日里少有能谈得来的好友,这会儿能遇见合的来的小伙伴,自是高兴不已。
这大半月来,白日里在师娘那里呆的时间比自家都多些,时卿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是问了一句。
果然,杨氏含笑着点了点头,秀丽的眉间隐约多了些许喜色:
“荀夫人少有才名,荀姑娘亦是不遑多让,你阿姐若能跟她们学上个两三分,不求才学通达,日后有个能消遣的事做,阿娘也就心满意足了。”
时卿点了点头,自家阿娘很早就想为阿姐寻个学问好能绶艺的夫子,可这个时代,才学好的姑娘大都出身不错,哪里会自抛脸面来府上教学。
如今荀夫人来府,家里最高兴的除了阿姐,恐怕便是阿娘了吧。
盛夏时分,窗外不时传来些许蝉鸣声。
时卿坐在一侧安静地听着。
许是过于高兴,杨氏今日难得话多了些:“都说女儿家们最该学的便是管家理事,操持中馈,可这些都是生存所需,而非生活。你阿姐不比你们,外头天地如何都是广阔的。这女儿家日后嫁了人,便要常年累月被困在一处,常日漫漫,总要学一些怡情之物。非为怡人,而在怡己。”
当然还有些话,杨氏没有说的是,有了心喜的爱好,便不易将一颗心全然投放到男子身上,患得患失,生出多番痴恼来。
这世道,女儿家还是心大些,过的才能松快。
“你阿娘我啊,年少时最羡慕地便是那些富有诗书的才女……”不为旁的,只为那种沉醉其中,并为之自信的神色。
说这话时,杨氏面上不觉多了些许怅色。
时卿忙嬉笑着递来一块新切好的瓜: “阿娘现在也很好啊,再说,什么时候想学都是不迟的,阿娘若是愿意,也可以多到师母那里走动走动。”
杨氏似有意动,最终却仍是摇了摇头,时卿虽不知晓阿娘再顾及什么,见对方不愿多说,便也跟着转移话题道:
“阿姐最近好像对古琴很感兴趣,要不趁着明日休沐,儿子陪您带着阿姐去珍宝阁选一把好的。”
儿子如此体贴,杨氏自是只有高兴的份儿,当即便点头应了下来。
只第二日,时卿一家尚未准备出发,永安伯府不远处天空上,熟悉的风筝便再次飘了起来。
同普通颜色艳丽,图案有趣的风筝不同,这是一个通体灰褐色,一眼瞧上去酷似一个体型巨大的大雕。想到早前讲过的“神雕大侠”,时卿不由一笑,跟自家阿娘姐姐打过招呼,便率先一步向着西侧门的方向走了出去。
不远处,一个约莫十四五岁大小,身材矮小的少年早早等在了树下。少年打扮同府上小厮仿佛,身穿瓦灰短褐,开口却略带尖细,这会儿见时卿过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闻公子!”
走进后,还不等时卿开口,小夏子便熟悉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皮包裹来。
小夏子是萧珩早年救下的小太监,因着采买之便,人又机灵,时常能与宫外通信,萧珩多番试探之后,方才决定委以重任。
这些年二人偶尔的通信大都此而来。
依旧是轻飘飘的包裹,不用想时卿都知晓里面是什么,想到那日荀夫子所说的珍藏,时卿突然觉得手上的重量实在有些重了。
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微顿的神色,小夏子今日好像格外高兴,原本平淡的眉眼间此刻也露出十分的欢悦来,尤其面对对面的时卿时:
“闻公子,我家殿下命我告诉您,他很快就能出宫找您了?”
“出宫?”时卿面上不觉带上了些许讶色。小夏子依旧一脸兴奋:
“闻公子,您还不知道吧,陛下前段时间还夸了我们殿下呢?说我们殿下友爱兄弟,这次出宫就是陛下给殿下的奖励。”
“闻公子,我们殿下从很早之前就一直盼着能出来找您呢?”
榕树下,小夏子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脸上是毫不掩饰地欢喜,然而与之相比,一旁的时卿心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一刻,时卿终于明白,那日听到荀御史之事时,心下的不安感由何而来了。
一个帝王,倘若在两方势力之争中落于劣势会如何?
现在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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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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