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初启,闻仲淮正伏在案上教自家儿子认字。
自那日收到二堂兄送来的“讲义”,时卿便时常拿来翻看,这在闻二爷眼中,自然是宝贝儿子想要认字,当即也不含糊,手把手地教了起来。
府中规矩,男童六岁便要搬去前院,正式由夫子启蒙,不过在那之前,自是由各房长辈亲自教授。
不大的梨木书桌前,此刻正放着一高一矮两座方椅,方才四岁多的小时卿这会儿就坐在自家老爹特意命人加高了的木椅上,正瞪大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家阿爹写字。
别看闻二爷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不怎么正经地模样,一手字迹却是极好,笔力遒劲,骨肉匀停,顷刻间一个大写的“卿”字便跃然纸上。
以时卿的眼力,自是能看出这是正儿八经地楷书,虽算不上大家,却也着实是下过一番苦功,不免有些惊讶,嘴巴都成了O字型。
似是看出了自家儿子所想,闻仲淮不免有些得意,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伸手将案上的镇纸压下,这才回头对自家儿子得瑟道:
“别看老爹我如今这样,早年读书时也是下过一番苦功地!”
只是天赋这玩意儿,实在恼人的很,有些人读过一遍便可通晓其意,甚至触类旁通。而有的人,拾一榔头便要丢掉一棒子,最后仍落得两手空空。
前者如自家表兄楚三郎,或许还有姜家那位,后者便如闻老二自己。
想到当年被花样碾压的“日常”,饶是这么些年过去,闻老二仍不由嘘了一把。
这也是这大半年来,不论大房那位“三哥儿”如何被吹嘘地神乎其神,又是三岁背书,六岁品诗地,闻老二从始至终都没动过提早给自家儿子开蒙的念头。
小儿本就精力不济,头脑更不及大的,疲累是小,倘若因此生出攀比之心,却又事事不及生了魔障,能看开还好,不能看开这辈子就毁了。
这一点,闻老二最有发言权。不知想到了什么,闻仲淮搁下豪笔,神色难得严肃地对着一旁的儿子叮嘱道:
“儿子,咱们读书也好,旁的也罢,都是为自个儿将来前程,为了知礼明仪,不做那狂悖之徒,而非是要同旁人攀比。尤其是身边处境相似之人,最易教人生出计较之心。
“可越是如此,便愈要放平心态,否则迟早累人伤己。”
书案前,小时卿神色一震,小身子却已经被自家阿爹揽在了怀里,只听自家阿爹慢悠悠道:“卿儿你得知晓,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本朝更是文风大兴,每年光是参加解试便有数十万之多,其中多少才华横溢之人,但更多的确是失意落寞的“普通人”。天才总归是少数人,咱们可莫要去钻这牛角尖。”
“于天才,莫要嫉恨,于庸者,也莫要去轻鄙……”
晨光熹微,寂静的书房内,只余男子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不是闻二爷非要同自家还不到五岁的儿子说这些,实在是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闻仲淮实在是怕自家儿子日后走入魔障,变得麻木不仁,伤人累己。
大房那位三哥儿他早前也特意瞧过了,虽有大哥两口子过于吹嘘之嫌,却也实实在在是个聪明孩子。尤其诗文之上,更是一点即通,灵性非常,比当年的楚家三郎更甚。
而他家卿哥儿,看着眼前这张愈发像自己的脸,想想自己这脑瓜子,闻二爷只觉万分对不住儿子。
“爹爹,时卿知道了。”
书案前,扎着鹁角的小童郑重点头,眉目清亮,并无半丝阴霾。
闻仲淮这才笑了。
时卿却突然眼珠子一转:
“对了,阿爹刚才说起卿字,说是古上大夫曰卿,《史记》亦有云,以相如莫大,拜为上卿……”
小童摸着小下巴若有所思:
“阿爹以前跟我讲过,时卿这个卿字可是你翻了好久的书翻到的。”
“原来阿爹对我的期望这么大啊!”怕自家阿爹不明白,时卿还特意伸开双臂,对着空中画了个大圆。
闻仲淮“???”
闻仲淮彻底惊了,从方才对方一眼不眨的说出这一大串开始。
“等等,刚才这些你都记住了,还知道什么意思?”
小童疑惑地瞅了对方一眼,那意思分明是,爹爹你刚刚不是说过吗?
士大夫,蔺相如=很厉害的人=卿。
看清自家儿子的意思,这一刻看着儿子同自己愈发相似的小脸,闻二爷彻底自闭了。
同样一张脸,原来小废物只是我自己。
不过虽现在还看不太出儿子有多聪明,但显然没传到他的脑袋,真是……太好了。
闻二爷险些喜极而泣。
时卿忍不住捂嘴偷笑。
不知不觉间,原本熹微的晨光愈发亮了起来。辰初,正是各房去往柳安堂,给府上老太太楚氏请安的时候。
老太太素来喜静,每月只逢月初月中两日方才教几房夫人带着一众孙子孙女们过来请安。每逢这一日,柳安堂总是格外热闹些,连素来高傲的大伯母都会格外收敛些个,陪着老太太说上几句吉祥话。
时卿跟着自家阿爹过来时,堂屋内已是济济一堂,除去久病的大堂兄,还有已经上朝的大伯,这会儿府里的大小主子已经基本上尽数到齐了。
正堂内,大伯母和阿娘分坐两侧,身侧分别坐着三堂兄闻时煜,还有自家二姐明宜。
至于十三岁的大姑娘明瑶,因着从小养在柳安堂之故,这会儿正乖巧地侍奉在老太太身侧。
堂上坐着的老太太约莫五十来岁,髻间却依稀可见雪色,身型清瘦,此刻一袭黛青莲纹长禙,头戴团花纹抹额,眉眼却是深深的长褶,许是多年不大展颜之故,哪怕这会儿正在说笑,眉间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愁绪。不过从对方极为端正的眉眼中,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风采。
这会儿见到时卿过来,老太太脸上方才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来,不等堂下的小人儿请礼,便将人揽在了怀中。就着日常吃睡细细地问了起来,生怕小孩儿晨起用的不好,案上零零碎碎的点心都是现成热的。
待听到时卿今日已经跟着闻二爷启蒙,老太太脸上却是微顿了片刻,旋即却是道:“进学好,不过卿哥儿可得记得,这学啊,不仅得做学问,更要知礼明仪,学学那古代先贤做人处事之德,万不可本末而倒置。”
说这话时,老太太语气不自觉重了许多。
只当没瞧见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时卿自是乖巧应下,余光却看到堂下的阿姐这会儿不时揉着小肚子,一看便是早上起晚了,这会儿连点心都没来的及用。此刻见自家阿弟来了,圆溜溜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
这眼神,时卿简直再眼熟不过,不由偷笑一声,借着前头大人的遮挡,偷偷将安妈妈方才塞来的一小块儿云片糕,还有今早从书房带来的小点心连同靛青色的荷包一并递了过去。
堂上,老太太不知为何,面上松了许多。
除去堂下神色有些不佳的大夫人姜氏,这一厢小插曲自是不妨碍什么,众人很快复又说笑了起来,率先开口的是一位梳着双鬟髻的年轻妇人。
只见三夫人轻笑一声道,目光很快便落到老太太身侧,方才十三岁的大姑娘明瑶身上。叶氏素来口齿伶俐,因着成婚多年身下尚无子息,于老太太更是有十二分的奉承,这会儿说话亦是十分好听:
“咱们大姑娘当真是出落的愈发地愈发标志了,不亏是老太太这儿养出来一等一的俊秀人儿,又是知书达理,孝顺非常,不晓得日后便宜了哪家儿郎。”说话间,还特意拿起帕子轻掩了掩唇角。
那隐隐意味深长的目光很快便叫堂上方才十三岁的小姑娘红了脸。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女很快双颊绯红,眉目却是隐隐生辉,只多年来良好的教养强撑着没有低下头来。纤薄的身子却下意识往老太太跟前倚了倚。
轻抚着大孙女儿细嫩的小手,老太太眉目间亦是松和了不少。
时卿甚至看到自家阿娘眼中突然多了些许羡慕。
随着叶氏的妙言妙语,堂内气氛更是愈发和乐。
然而此刻谁都没有发觉,堂下大夫人姜氏愈发发沉的脸色,直到上头坐着的老太太率先开口:
“说来,说来过两日便是姜家二郎十五岁生辰,我这里还有些陈年的头面首饰,待会儿给你拿回去重新收拾一番,咱们明瑶也是大姑娘了,也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了。”这话分明是对着下首姜氏说的。
一旁侍立着的少女脸却是更红了,连下首的小时卿也约莫明白了。
姜家二郎便是如今大理寺少卿,姜大人嫡出二子,大伯娘的亲外甥,便是亲家,老太太一个长辈,断然没有关心别家小辈生辰的道理,这么一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时卿想,想来两家应该已经早有默契,姜大人早年高中探花,容貌才学自是一等一的好,膝下二子亦是出类拔萃,怪不得祖母这般满意,连自家阿娘也羡慕。
这意思,是要定下了?
然而事实上下首姜氏脸却愈发不自在了起来,连语气都有些僵硬道:
“娘说笑了,儿媳到底是长辈,哪有亲自去同晚辈祝贺的道理,何况明瑶也大了,过两年便到议亲的时候,总不好和外男过多接触。”
这话一出,整个柳安堂瞬间寂静了下来。上首明瑶脸色瞬间刷白一片,本就纤薄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外男?表哥怎么会是外男?不是说以后要成亲的吗?这可是自三岁时阿娘便告诉她的。
方才十三岁的少女怎么都想不明白。
别说明瑶了,就连对面的时卿娘……也是心惊不已,姜家大爷这些年对自家大嫂这个妹妹可谓处处维护,每每得了什么好东西没有不想着地,闻家这般光景都愿意教自家外甥女嫁进来,不可谓不亲厚。
怎么就一夕之间出了问题呢?
杨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倒是上首人老成精的老太太看着大儿媳的神色心有明悟,思及这两年大儿媳频频将方才四岁的外甥女儿接来玩耍,更是时常带着六岁的三哥儿往娘家跑。
以前还以为是为了煜哥儿的学业,如今看来,哪里只是为了学业。分明是为了前程?
舅舅再好,又哪里会有岳丈好?
瑶姐儿嫁进去,煜哥儿最多多了个姐夫,但姜姑娘嫁过来可就不一样了,便是为了唯一的妹妹,唯一的女儿,不论姜大人还是两位公子都会对三哥儿多加提携。
该说不说,这算盘打地可真精啊!
看了眼身侧几乎摇摇欲坠的明瑶,老太太狠狠合上了眼:
“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
“是你,还是你家官人!”
连儿子的名字都不叫了,可见老太太这会儿气成什么样。
席下姜大伯娘没有说话,但老太太已经明白了,是谁出的主意重要吗?
最终这两口子不都同意了吗?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揽着全身发抖的大孙女儿,老太太疲惫地挥了挥手,连素日最喜欢的时卿都没让留下。
一直到所有人包括大姑娘明瑶都陆续离开后,屋内只留下主仆二人,原先强撑着地闻老夫人瞬间倒了下来:
“他这是卖了妹妹,毁了表妹还不够,连亲生女儿竟也要被这般作践!”
紧握着一旁妈妈的手,年近半百的老夫人泣不成声: “玉娘,你说我这是生了个什么样的畜生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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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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