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敲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有人看向那面水做的镜子,倒映出一双平静的暗红色瞳孔,没有波澜。
她走在热闹的人群中,灵魂却和那些奔赴未来的人背道而驰。
就像一朵开在不同花期的玫瑰,其他花苞盛放的季节,她却孤独地凋落了。
不远的前方,那座白色圣洁的象牙塔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终点,在同一个起跑线前进的他们,等待了那么久,或许就是为了分离的这一刻。
文明院的每个人,都会在这里聆听属于自己的命运。
她漠然走着,跟上人流的步伐。
一双手拍上了她的肩。
“纳亚,昨天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来者狐狸般狡黠的眼神毫不遮掩恶意,她甩开那只手,不愿理会。
“呵,还是一如既往的自恃清高,你以为到了象牙塔之后,还能威风多久。”
和往常一样刻薄的话。
纳亚不是个喜欢和疯子多费口舌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一直忍受别人的恶语。
太聒噪了。
她抓住了那片单薄的衣领,布料上的学院花纹与自己身穿的相同,令人生理不适。
纳亚开口:“塞壬,既然这么惦念送出去的礼物,那就还给你好了,我想你会比我更喜欢。”
冰凉的触感滑进了塞壬的领口,那不是人的手指,长条状、僵硬而滑腻,就像……
她昨夜打开笼子放走的某个生物。
“啊!”塞壬大惊失色的表情很有意思,像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逗笑了成功报复回去的“幕后黑手”。
就让那条死蛇陪她玩一会儿吧,当作是在塞壬这个女人顺利步入上层之前,送给她的一份饯别礼。
而纳亚自己,毅然走向了那条命中注定的不归路。
文明延续的象征、赐予孩子新生的象牙塔,多么讽刺的称号啊。
如果这座冠以虚伪之名的建筑真的能带来平等,那么,从前被流放驱赶的无辜者又算什么?
仅仅是因为和其他思想被封锁的人不一样,将自己的个性暴露在了这个残败的社会中,就该承受**者无能的怒火吗?
无论是否合情,无关真理谬论,只要是五大院长制定的规则,都必须遵循,不允许触碰的禁忌领域,就要像盲人一样忽视它们。
代表教育的文明院永远都是正确的。
接受教育,继承教育,维护教育。
与其过着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她宁愿和被看作是异类的先辈们一样流浪。
时间截止,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象牙塔会议厅高耸的穹顶之下,监管考核的教授会在阶梯上注视他们。
她作为即将被宣判命运的学员之一,此刻仿佛牢狱中终身监禁的囚犯,永远失去了自由。
不,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
高台上的人说话了:“在这个远离战争的和平年代,世人不该遗忘,那些活下来的先祖们是从鲜血和尸体里爬了出来,是在密密麻麻的墓碑群落中挣扎千万次以后,才获得珍贵的新生。文明院的建立,是为了社会能够正常延续,人类能够在战火后和平相处。”
《女神颂典》里的原话。
待在文明院的十七年里,她都要听吐了,那些把颂词作为一生信仰的教授们还真是可怕,无论演讲多少次都面色虔诚。
也许是她的情绪过于外露,对颂典满是不屑的眼神被台上的教授察觉到,那位道貌岸然的老人喊了她。
“这名低着头的学员,如果我没记错,你叫纳亚对吧?”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许多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比钉在棺椁中的尸体更加惊悚——那死水般沉寂的眼神。
她无视了那些人。
纳亚:“是的。”
“为什么在别人诚心聆听颂词的时候,只有你不愿抬起头颅?你知道这是对学院教义的亵渎吗?”
“……”
沉默已经代表了回答,她就像被众人架在炙烤架上的异教徒,烈火之外的人们冷眼旁观,甚至唾弃她与世人的不同。
极少数藏匿在朽木中的星火,或许仅仅只是为了生存和延续,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喘息空间,它们不敢暴露自己的存在。
高傲的教授收回了他颐气使人的权杖,用一种自以为慈悲的语气说道:
“纳亚,文明院的教授们甚至院长都听说过你,一个自小便试图逃离学院庇佑的孩子,一只不会感恩的羊羔。”
羊羔?她讨厌这个称呼,他们以为自己是牧羊人吗。
可书里说过,牧羊人至少会带着羊群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而他们却从未拥有过自由。
“孩子,我们为你的无知感到可悲。你的冷血引起众怒,但伟大的女神会宽恕你,只要能通过三天后的考核,你便能如愿离开,我们不会追究你的过错。”
教授故作惋惜的模样,迷惑得了其他人,却迷惑不了早已看穿他的纳亚。
待那人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继续念着虚伪的女神颂词,她也重新隐入学员中,等候象牙塔的报时钟声响起。
直到第十二下敲击结束,他吐出颂词的最后一个字。
“……文明已经完成了传承,孩子们,洗礼到此为止,接下来你们将迎接人生中最关键的考核。”
他朝守在台下的士兵挥了挥手,一群全副武装的人走了上来,抬着沉重的木箱子。
箱盖打开,里面赫然盛着一列列装有种子的试管,玻璃壁上贴好了持有者的名字。
“孩子们,我们的社会由五大学院组成,每个学院都有象征着独特意义的院花,闪烁在胸前的徽章上。而你们的考核,就是呵护养育自己拥有的那枚改良种子,待三天之后,花朵绽放,我们将根据结果为你们分配就职的学院和岗位。”
教授突然停顿,余光似乎在寻找台下的某个人,隐晦而森冷的视线洒在纳亚的身上,只短短一瞬。
纳亚听见他说:“我衷心祝愿你们每一位学员,都能够顺利毕业,远离流放的结局。”
人群开始燃起雀跃和欢呼,士兵井然有序地分发着每个人的花种,而那位教授转身离开高台,再无留恋。
或许,像他那样“高贵”的人,只需要完成自己演讲的使命就够了。
纳亚冷眼看着他们。
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都将在这座象牙塔中度过,学员不能擅自外出,饭点会有守卫准时来送食物,每个人的待遇都一样。
象牙塔作为学员的考核地,与社会的存亡延续息息相关,每年仅在这一天会开启大门。
内部俨然是一个条件完备的大型温室,拥有种子萌芽与生长的一切必要环境,而学员们要做的,就是合理利用这里的自然资源浇灌花种。
所有人都明白一个法则:只要学员有足够的信仰,绽放出来的花朵就会指引他进入向往的学院。
而不适合任何一派学院、对这个社会只有反叛心理的“罪人”,将被领袖院宣判流放。
可现实真的像童话吗?
你向着信仰祈祷,就一定会有《女神颂典》中的“神明”帮助你吗?当然不可能。
在很多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纳亚曾偷偷窥见教授们手中的排名表,所有孩子被困在文明院的十七年中,一举一动皆在上层的监视之下。
他们平日里的言语行为都在幕后被人打分评价,化作表格上冷冰冰的数字。
而最后将由分数决定学员的去留。
号召“平等”的文明院真的平等吗?为什么会出现种子无法破芽而被流放的人?
因为从分配的环节开始,他们的种子就已经死了,和往后的人生一样。
顺从制度、表现良好的孩子,他们将安然度过考核。
就像众星捧月的塞壬,她已经获得了院长的青睐,即将在考核结束之际荣升高位。
但有些人注定融入不了麻木的群众。
纳亚,她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教授和士兵离开大厅以后,学员们逐渐形成一个个小团体,互相抱团取暖,分享着养育种子的经验,这已经成为了每一届毕业生的惯例。
纳亚始终是那个与喧闹隔绝的幽灵。
大厅里摆放着远超人数的花盆,她随手拎走一只,寻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喷泉,取下堵住玻璃试管的木塞。
她拾起那枚小小的花种,颗粒饱满圆润,外表上与其他人的并无不同,谁也看不出来这是颗注定不会发芽的种子。
她犹豫了,没有立刻将种子埋进花盆里。
“纳亚,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你。”
有人踏进了她的世界,那道声音稳重而清朗,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很多次。
她站起身,回道:“劳伦斯教授,您好。”
纳亚循声望去的同时,留意那人身后并无其他的小尾巴,这才收回多余的视线,专心注视她口中的劳伦斯教授。
和曾经见过的每一面都相同,男人套着那件深红色的长款风衣,精致的金丝花纹仍旧绚丽夺目,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
纳亚时常怀疑,他的衣柜里是不是塞满了同款式的衣服,不然为什么在他们相识的十年里,这件风衣都没有一点褪色或者损坏?
当然,联想到男人十年如一日的黑色长发,甚至连长度都控制一致,她就又打消了问出口的想法。
或许是强迫症。
“我们真的很有缘。”劳伦斯柔和的眉眼笑起来会不自主地让人感到亲切,眼角微微眯起,有时又像一只憋着坏的老狐狸。
纳亚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形容很贴切,因为他确实是只狡猾的狐狸。
她毫不客气地开口:“这个时候,其他参与考核的教授都已经离开了,我不认为在这里看见您会是巧合,就像曾经的很多次一样。这次,您又是因为什么事来找我?”
见自己瞒不了她,劳伦斯略显无奈地摊开手掌,一副“你居然不信我,好伤心啊”的表情。
已经四十四岁的他,皮起来还像个孩子。
“这种语气,你不如直接称呼我的本名,敬语什么的都丢掉……也只有你会不把我当作尊敬的教授对待。”
“好的劳伦斯,同样的话送回去,也只有你不嫌弃我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问题学员。”
他们相视一笑,在这个压抑人性的学院围墙里,难得遇见彼此不用装模作样的人。
偶尔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两人安静地并排坐着寒暄,就像战争前的长辈和自家孩子那样,只是在如今的这个世界,拥有亲人已经成了奢望。
能够继承职位和权力的领袖派保留了家族与姓氏,其他四个学院的公民统统降生于文明院,从小断绝一切血脉关系,统一接受教育后再分散于不同的派系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天色渐晚,夕阳微醺的颜色快要落下帷幕。
宵禁一到,教授和学员住宿区域之间的通道就会关闭,劳伦斯必须在那之前赶回去。
所以纳亚不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问他:“劳伦斯教授,说吧,特意留下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们都明白,以后或许就没有这样聊天的机会了。”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但纳亚的提醒也没错,这个话题迟早要面对,他们无法回避。
劳伦斯看起来比纳亚淡定得多,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把它放在两人位置中间的空隙里。
“凡事不要只想最糟糕的那一面,要相信自己。”
纳亚没有回应她,因为在强权统治之下,相信自己的力量无疑是一句笑话。
但她又听见教授继续说道:“纳亚,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问题吗。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最想去的学院是哪一个?那个答案,我一直都记得。”
脑海中的记忆之匣撬开一角,画面如海浪般涌上来,纳亚想起了他们的对话。
她是怎么回复劳伦斯的……
我不想留在任何一个学院。
我不属于这里。
我喜欢的花是蒲公英,风一吹就飞向天空的蒲公英,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能像它们一样自由。
她更加沉默了,一言不发,安静地望向头顶那片飞不出去的苍穹。
眼里重新燃起亮光,情绪悄悄暴露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劳伦斯教授欣慰地笑了,把山谷留给渴望展翅高飞的雏鹰,他这个看着孩子长大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离开。
盒子里装的,是一枚蒲公英种子。
去吧,飞得更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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