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者又来了。他是云澜太守白行健家的管家，奉了太守之命暗中前来找仙官求助的。

白家少爷得了一种怪病，十八岁之后原本强壮的身体突然只能坐轮椅，虚弱得不能出门了。

“生病还是要看郎中。”许怀岚放下手中的笔，严词拒绝。他走遍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从未听过有孤独鬼这种东西。

管家目光落在纸上，这小仙长虽然眼前蒙纱，画的符却是方方正正，干净漂亮。他不由暗中称奇，心想这次找对人了！

为了少爷的事，白太守用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见成效，恰逢西山古庙灵验的消息喧嚣尘上，他便暗差管家来看。

“郎中治不了，我家少爷是被鬼怪缠上了。”白管家道。

“孤独鬼？”许怀岚挑起眉毛，语气明显带着疑问。

管家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嗯，孤独鬼！”

许怀岚：“如何得知？”

管家道：“我家少爷幼时身体强键，学武习文精力过人，可自从三年前束发后，突然就不能出门了，既也不交朋友也不与人说话，如今已年满十八，本应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老爷给找了多少人相亲，然而少爷死也不答应。”

许怀岚用笔头挠了挠额角：“要不，换个媒婆试试？”

管家摆手：“不是那回事！整个云澜城的媒婆都找遍了，没用！少爷连人都不见。后来总算找到个有能耐的，说少爷是被鬼怪蛊惑了，让我们赶紧找个法力高强的师傅救人。”

许怀岚：“她怎么自己不救……”

“媒婆又不会法术，”管家一愣，随即补充道，“不是我胡诌，不光我家少爷，这城中不少适婚年龄的男子都被这孤独鬼摄了心魄，变得浑浑噩噩，躺在家中不能出门。我家老爷是太守，不少人报了官，老爷还在为这事头疼呢。”

许怀岚半信半疑：“有人见过那孤独鬼吗？”

“没，是媒婆说的。”

许怀岚：“……”

管家见许怀岚还是不信，从怀中取出一锭白晃晃的纹银，放在案桌上：“小仙长，恕我直言，这庙也太破旧了些，我们白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些只是订金，若是小仙长能救少爷，白府愿十倍报答！”

小庙破破烂烂四处漏风就不说了，神龛里的木头也被虫蛀了，连神像的脸都已模糊不清。但是——

“不去不去！”许怀岚依旧拒绝，离与奎老丈约好的三月之期只剩下七天了，他还差了一大截功德，真的没空上门单独服务！！！

见许怀岚态度坚决，管家只好讪讪地收回银子。

“老人家请回吧。”许怀岚做了个请的动作。

就在白府管家即将跨出小庙门槛的瞬间，

功德簿发出提示音【叮！修缮神庙等于功德十件，重塑神像等于功德二十件。】

许怀岚扶额：“等等，能修缮小庙、重塑神像吗？”

管家转身，猛点头：“能！能！能！”

见许怀岚松口，管家赶紧回来，激动道：“我明日就差马车过来接小仙长，要带什么法器一并背过去！”

“等……”

“等不得了、等不得了，再等我家少爷就要废了！”管家拉住许怀岚道，“小仙长救命，三牲神案啥的，白府早都有准备，仙长明日只管本人去就行！事成之后，修缮神庙、重塑神像包在白府头上！”

许怀岚站起身，拿了三支香给管家：“先上个香吧，我记录一下。”

管家虽然疑惑还有这流程，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在神案前蒲团上跪下，双手拿着香举过头顶，祈愿道：“仙官在上，祈愿我家少爷白祁泽摆脱孤独鬼，今后有良人相伴，美满一生。”

许怀岚握着笔的手一顿，但还是记录了下来：

祈愿人：白府管家

祈愿：白祁泽摆脱孤独，良人相伴。

结果那一栏暂且空着。

*

日暮西山，送走了所有香客，忙碌了一天的许怀岚正欲关上庙门，最后一缕暖橘斜阳一泻而下，柔柔地将他笼住。

目之所及，一条断断续续的土路从庙门口蜿蜒而下，门前原本杂草丛生，自从许怀岚来了之后，香火渐旺，从山脚至此被人踩出了一条路。

许怀岚心想，东南角的断壁残桓要是能修好就好了，晚上睡觉漏风怪冷的。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近来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却非常充实，在他的努力之下，功德积攒速度比上个月快了数倍，照这样下去，离目标又近了一些。

他伸手从神案上拿了几个朱果，翻身跃上窗棂，又如羽毛般轻盈落下，长腿伸直交叠，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拿朱果吃。

一颗颗圆润饱满的赤色果实模样可爱，味道酸酸甜甜，果汁将他的嘴唇染得愈发红润欲滴，最后一颗朱果还没吃完，落日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黑透了，星斗升了上来。

许怀岚解开脑后白纱的结，眼皮稍微适应了一下，缓缓地睁开来，星河顿时落入了他晶莹剔透的眸子中。

他并非全盲，而是离开故乡时在乱石刑中受了重伤，双目从此受不得日光，只有到了夜晚方可目视近物。

乱石刑仿佛昨日，那些受刑画面偶尔在脑中闪回，但又恍如隔世，疼痛不再，画面已苍白。

许怀岚并不后悔。

自离开方壶，他孑然一身走遍了三山五岳，寻遍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他从不觉得孤独。

只因小白还在天上等他。

他摸了摸心口，抬头望向朗朗夜空。

小白，等着我。

银河两边闪烁着两颗明亮的星星，对他眨着眼，好像在回应他。

许怀岚伸出修长手指，好像能触摸到那条星河一般。

星河指尖过，山岚入我怀。

记忆中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声音闪过。

他倏地捏紧了手指，指尖陷入掌心中，一股奇妙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口。

走出方壶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说：“从此，你就叫许怀岚。”

夜晚的山间古庙静谧而幽暗，隐约可以听到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点点萤火从窗外飞了进来，萦绕在许怀岚身边，缱绻相伴。

*

第二天，许怀岚坐着白府的马车进了云澜城，这才知道香火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白行健上下打量着他，对管家嘀咕道：“这就那最近很灵验的古庙里的道长？怎地如此年轻？还是个眼盲？”

这几年白府没少请到神棍，白老爷也是被骗怕了。

管家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老爷，我去那庙里查探了好多次，这位小仙长真有本事的，这次包灵！”

“真的？这次包灵？”白老爷歪着头问。

“包灵。”

白府很大，许怀岚跟着管家差不多花了两个时辰，才探查了个七七八八。

“府上并无邪祟。”许怀岚道。

“真的没有？”管家不可置信，“小仙长，不是我不信你，你要不要再拿什么法器看看？”

之前来过白府的“高人”都用了各种法器，进白府就说有邪祟，一开坛作法就是七天七夜，收了白府不少银子，然而一点用也没有。

“不用，有邪祟的话，我闻得到。”许怀岚道，“方才一路行来，我们走过的院落、屋子，我都闻过了，皆无邪祟。”

“闻……”管家盯着他的鼻尖看了两眼，心想这小仙长果然与其他高人不同，便道：“那好，还有一处，小仙长跟我来。”

许怀岚跟着管家走进了一座古朴幽静的后院，与一路上雕栏画栋、亭台楼榭、曲院风荷不同，这座后院显得过于朴素安静了。

“这里住的什么人？”许怀岚问。

管家答道：“这里就是少爷住的后院，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许怀岚微微张开唇，他竟然在这凡人聚集居住的城里闻到了一丝方壶的味道，这怎么可能呢？方壶在三界化外，与世隔绝。何况，倘若真有方壶族类，也不会只有这么淡的气味。

正在疑惑间，许怀岚腰带垂绦上缀着的那颗铃铛响了起来，然后他又听见了一阵车轱辘声，紧接着是有人轻声咳嗽。

“少爷。”管家赶忙打招呼。

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从房门内闷闷地传出来：“又找人来作法？”

管家对着厢房的门道：“少爷，老爷都是为你好……”

门后的声音听起来又气恼又无奈，“来过多少神棍了，还不死心么？我说了，我没病，只是还不想成亲。”

管家尴尬地看了许怀岚一眼，低声道：“小仙长勿怪，少爷不喜欢人进他的院子，我来想办法。”

“明白。”许怀岚微微微颔首。

管家提高嗓门道：“少爷，厨房刚做了你最喜欢的雪酪乳茶，我去给您端来，让这位小仙长在此等一会儿，我回来就带他走。”

门后没有声音。

管家对着许怀岚轻声道：“成了，小仙长，你趁机仔细看看，我去去就来”。

许怀岚道：“好。”

管家一走，这后院里就只剩下许怀岚一人，微风摩挲着树叶沙沙作响。

许怀岚握住手心里那颗蠢蠢欲动的铃铛，隐隐感觉到灵气浮动，这个地方的确与白府其他地方氛围不一样。

院墙一角还摆着用过的神案、烛台，以及空盘子，看来这里之前曾经做过法事。

许怀岚走过去，伸手摸索着神案上的物件，忽然摸到了一个龟壳，难道是占卜用的？他刚想拿起来仔细琢磨，一道灵力从龟壳中直冲出来，往他的面门扑去！

幸好许怀岚闪得够快，那道气劲没碰到他，却带走了他眼睛上的白纱。

也幸好在白府逛得够久，此时日头即将落尽，只剩天边晚霞，照得院子里一片绯红。

但就这残存的日光，也让许怀岚眯起了眼睛。

他手中拂尘一扫，千丝万缕银线朝攻击他的那团东西追去。

隐约见是个人形，身形较小，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躲避着银线的追捕。院子里空间不大，能给他躲避的空间有限，他最后径直往屋子回廊里钻去。

许怀岚怕他伤害屋子里的人，闪身挡住通往门口的方向：“小妖，我们出去打。”

那小妖叉腰：“哼，我才不上你的当！除非你叫我一声爷爷。”

许怀岚好笑：“你才多大，就让人叫你爷爷，受得起么。”

那小妖挺起胸脯：“怎么受不起，我可是方壶来的大妖。”

听到方壶二字，许怀岚心里咯噔了一下，眯着眼睛道：“那你叫什么名号？来自哪座洞府？”

小妖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小道士，你可不要吓晕了，我乃三界化外方壶圣墟通天岩巨木灵龟爷爷。”

许怀岚：“……”

一阵沉默过后，许怀岚道：“方壶里外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通天岩，只知道门口有个捅天岩。”

小妖脸一红：“你个小道士知道啥！你又没去过方壶。”

方壶入口处有块大石头，传闻是首代领主跟神族打架时剩下的石头，叫做“捅天岩”。这小乌龟没有进去方壶的能力，最多就是在大石头那修行，沾了点方壶透出来的灵气，便谎称自己是大妖。

猜到了他的底细，许怀岚忍俊不禁：“大少爷的病是你弄出来的？”

“病？”小妖一愣，他来云澜不过几天，因为受不了人间的烟火气才躲在有灵气又清静的白府的，哪知住了还没两天，这白府就找道士来收拾他了，把他气得够呛。“你说那瘸子？不是我弄的！”

“白府少爷他……瘸？”许怀岚想起刚听到的车轱辘声。

“可不是，我来白府才不过几日，来的时候他就是那样了，天天坐在轮椅上，不出门也不跟人打交道。我只不过每天在神案上休息，可从来没进过他的屋子，他有啥病可不关我事。”

“既是如此，”许怀岚伸出手，“眼纱还我。”

小妖故意把手藏到身后：“那可不行，除非你当没看到我。”

许怀岚手中拂尘再次扬起，千丝万缕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张密网朝它罩去。

“小乌龟，我本来就看不到你。”

“差点忘了你是瞎子！什么小乌龟，你爷爷我叫乌翠灵，放尊重点。” 乌翠灵边逃跑边回头嚷嚷。

他不说还好，一说许怀岚差点没笑出来。

拂尘银丝幻化的密网遮住了院子的天空，乌翠灵几乎是插翅难逃，他这回有点怕了，眼看着院子里再也躲不过，一扭身朝厢房门廊钻去，同时还不忘嘴硬：“臭道士多管闲事，小爷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么哎呀！”

随着一声惊呼，乌翠灵被人直接从后领拎了起来！

不仅他没反应过来，许怀岚也瞪大了眼睛。

厢房的门此时朝两边大开，门口停放着一只精巧的木质轮椅，可椅子上的人呢？

此时最后一丝霞光也彻底消逝，星子升了上来，夜幕在许怀岚身后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蓝宝石，他的眸子也变得如天上的星子般晶莹，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温柔而清晰起来。

一位长身玉立容貌俊美的年轻人走到许怀岚面前，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乌翠灵，另一只手朝前伸向着许怀岚，手上正是那条白纱。

“给你。”

记住管家的这个愿望，等结局时再回来感谢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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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次包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