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驹(一)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简单来说,我已经被五墟放逐了。”

沈焉的语气相当平静,脱口之词却仿佛一道平地乍起的惊雷,在吧台近前猛然炸开。

周沛仿佛是被这道惊雷炸懵了,瞪目结舌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清醒回神,反应过来沈焉到底说了什么。

就在下一秒,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扭过头,朝对面的蔺和投去可怜巴巴的求助目光。

蔺和这头,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当场也是一愕。

直到瞧见周沛的目光,他方才醒过神,忙打圆场道:“不是,话是这么说……”

不料话赶话地来到嘴边,他却也不上不下地卡住了。

话是这么说……话是怎么说?

沈焉话中所说的确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不掺杂任何夸大其词或是玩笑戏言的部分。

既然对方都亲口说出来了,眼下哪里轮得到自己掺合进去,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带过去?

想到这儿,蔺和半张的嘴登时卡在了半空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个好办法,只得装作被呛到的模样,猛地咳嗽了好几声,试图佯作无事地搪塞过去。

孰料下一秒,沈焉却直接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必为自己解释做圆。

他看向周沛,只简单道:“这事说来很复杂,等什么时候有空,再让老蔺跟你讲吧。”

“不过,”他顿了顿,跟着却是接过了蔺和起先的话茬,“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也算不了什么事。”

沈焉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语气坦然至极,倒像当真浑不在意似的。

“五墟这种地方,也没你想的那么矜贵。过去还能跟王公贵族比上一比,如今嘛,也跟满清遗老差不太多了。”

他慢悠悠地道,“依我看,还是得趁早跟外头多学习学习,别一辈子就守着那点地盘过日子了。”

说完这话,他便也不再干站着,向着吧台的方向几步走去,半弯下腰,朝着柜台内侧伸手一捞,再站直时,却是带了块揩布出来。

接着,他复又坐回了原位,跷起二郎腿,把长刀搁在膝盖上,用揩布悉心擦拭着。

对刚才“无意中”透露出的那个事实,他看起来倒是个格外不上心的模样,仿佛那只不过是随口一提,又顺便揶揄一番罢了。

蔺和这边,瞧见周沛此刻惶然不安的脸色,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忙捡起沈焉的话茬,打着哈哈就道:

“是啊是啊,就这么一回事,墟里墟外哪来那么大差别,你看外头这么多墟外人,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五墟长什么样,不也照样好好地过下来了,算得上什么事儿啊。”

蔺和费劲心思,配合沈焉一唱一和,气氛终于勉强挽救回来。

周沛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蔺和长出口气,起身向着沈焉的位置走了两步,心里头陡然浮现出一种极为古怪的情绪,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憋来憋去,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不大中听的埋怨。

“我去,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他索性又开始了絮絮叨叨,“周沛才刚接触这边没多久,哪知道这后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这下好,人都要给你吓没了……”

他语似抱怨,话中却有掩藏不住的焦灼关切之意。

沈焉听着,倒也没出言折损他一番好意,只等他念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开口问道:“前天晚上,你跟周沛讲了以前学校的事情?”

“……啊?”

蔺和没料到他开口时问的竟是这个,先是一愣,尔后目光游离,含糊应道,“嗯……讲了个大概吧。”

沈焉没做声,蔺和没来由地觉得心虚,顿了顿,还是坦白从宽,勉勉强强地补充了句:“我就……只讲了当初建校的一些事。”

沈焉倒不意外,只是说:“那可不是全部的事实。”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蔺和听罢,却是难得没了回音。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竟有些少见的低落,像是在强打精神一般:“我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告诉他后来发生的那些变故,但总觉得现在就说,不是个好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但蔺和心里其实很清楚,有些话并非一定要找个好的时机,只不过往往难以开那个头而已。

沈焉现在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只是让他把学校后来发生的那些变故,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周沛。

然而对于蔺和来说,这其实正是他过去几天里,避免谈及的一道伤疤。

此刻剖心而谈,这几日来他一直对周沛含糊其辞,遮遮掩掩,其实只不过是想要逃避那个业已发生、不可改变的事实罢了。

蔺和心底正觉愁闷,然而正当这时,却又听沈焉在旁,轻描淡写地说道:“让他这么误会下去,不如早就说清楚好。”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像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样,“你要是觉得学校的事情开不了口,不如就借这个机会。我猜周沛待会儿会问我的事情。”

蔺和蓦然一愣。

他确实没料到沈焉此前提起放逐一事,竟还有这层打算在其中。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旋即失去了言语——

就好像无论此刻说什么,都像是折损了对方的这份心意,显得过分客套和疏远了似的。

在原地茫然若失地站了半晌,他心里还没琢磨出个滋味,却又听沈焉在他旁边,再度开口问道:“你这儿还有多余的纹布没?我的前两天正好给用光了。”

蔺和整个人如同卡壳的磁带,愣是卡顿了好几秒,方才有所反应,回过神来,伸手给对方指出个位置:“喏,就在那头,最左边的酒柜下面,打开柜子的第二层就是。”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说话间,沈焉向他扫过来一眼,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得好笑道,“怎么这个表情,就这么不想分我用?”

“怎么会,”蔺和连忙道,“这玩意儿我拿着又没用,本来也是给你带的。”

沈焉也不跟他客气,把头一点,很利索地拐进了吧台后头。

他也没多耽搁,半蹲下身,径直拉开了左手边的木质柜门。

蔺和幽幽地叹了口气,见到沈焉的动作,心里头反刍着对方刚才说的话,索性也不再原地呆站着,走到吧台近前,直接拉了根高脚凳坐下来。

胳膊肘搭在红木吧台上,他心神不宁地支着下巴,耷着脸看沈焉在柜子里翻翻捡捡,最后从中翻出了几捆卷起的布料。

这就是方才两人谈及的“纹布”了。

所谓纹布,正是沈焉此前缠绕在漆黑刀身上的白色布条。

这东西看似雪白无痕,实则内里织有隐秘的暗纹,平常日光下看不大出来,只有在特定的光线照射下,那繁复精美的纹路才会显出踪迹,如青铜器上的古字又如丝绸上的云纹,正是五墟内用于抑制虚物滋生繁衍的云篆符文。

然而此前沈焉所用的布条,材质实则极为粗糙,颜色尽管称得上素白,却仿佛含有什么杂质一样,触抚时也给人以粗粝毛糙之感。

而此刻,从酒柜下方翻出的布匹却显得莹白如雪,触感柔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是真正出自五墟境内的产物。

这捆布匹被裁成三指左右的宽度,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柔光,被他握在手中,一圈一圈地缠裹在长刀上,有如包裹住伤口的纱布,将那些坑洼不平的伤痕轻柔地掩去了。

待完成这番动作,沈焉将布条用剪子裁开,在本该是刀镡的位置系上一个稳固的活结,便算作结束。

他把长刀随手扔在一旁,又将衬衫衣袖挽起到手肘处,而后从腕部开始,将布条不松不紧地一圈圈缠起,绷带似的裹在前臂上。

如此之举,是为了避免身体与虚物直接接触之际,受到来自虚物本身的侵蚀伤害。

对五墟人来说,在与虚物作战的时候,其他地方大都有衣物遮挡,或者可以依靠自身的敏捷躲开,但前臂和手腕,正是战斗时最可能被虚物触及的身体部位。

故而在前臂处缠绕定制的纹布,是五墟中卫墟一门人一直以来的习惯。

当然,对上三墟的墟人来说,不至于采用这么粗放又“低档”的方式。

对他们来说,自然有其他更为高雅的办法,避免在战斗时受到虚物的贴身袭击。

然而眼下,沈焉既没有上三墟人的条件,要去的地方又恰好是与卫墟交好的霍家公馆,在前臂上缠绕纹布,一来可以抵御虚物,二来在必要之际也能伪装成卫墟人,怎么看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待做完了这些,沈焉伸手放下衣袖,挡住臂上的纹布,又拎起剩下的几捆布,几步往小门内走去,显然是打算毫不见外地把这几捆纹布纳为己有了。

蔺和在旁看着他的动作,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是忧虑得很。

沈焉的刀和所谓的纹布,本身就是诞生自五墟境内的产物,不算作外物,平时堆放在墟地里,自然不会受到归零一律的影响。

这样一来,他每须出行时,就只消带着这座墟地的契书,再把长刀和纹布朝着墟地里一扔,便可以应付绝大多数的时隙和虚物了。

然而蔺和认识了那么多五墟人,现在生活在墟外的也绝不在少数,又有谁像沈焉一样,真把那片窄小的墟地当作是随身携带的储物箱?

自七年前的变故过后,沈焉便一向行踪诡秘、居无定所,少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时候。

而这数年来一直伴他左右的,就只有门内那片逼仄又空荡,看起来颇为寒酸的墟地了。

想到这儿,蔺和心头却是再度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不止是对学校后来发生的那些变故,也有对沈焉刚才所说的那段旧事,种种过去在他脑海里反复回绕,搅得他心烦意闷,简直想掏一壶酒出来喝个精光。

他在原地心绪不宁地待了许久,等到沈焉终于从小门里出来,他看了看对方,到底没忍住,还是直接开口了。

“你觉得这回去荣园,真能找到……”

说到这儿,蔺和略一踌躇,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回谢墟的转机?”

不怪乎蔺和提起此事时这般谨小慎微,记得这七年中前几次见面,每当他旁敲侧击谈及谢墟的时候,对方可从来不是像今天这样面色轻松、浑不在意似的。

然而这次,沈焉却并无甚反应,只漫不经意地侧过脸,朝他轻轻一笑道:

“总得要试试才行。”

等到周沛从卫生间里出来,酒吧的氛围已然恢复了寻常。

他惴惴不安地洗了个脸出来,心里本还打着鼓,不料见沈蔺二人已不再谈及先前的话题,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天,气氛显得颇为融洽,心情登时一松,比先前舒畅了不少。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蔺二人仿佛别有默契,都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时间飞快流逝,待用过外送来的晚餐,到了将近八点的时候,沈焉简单收拾了番随身物品,却是准备好要出门了。

他从柜台中取出早先准备好的靛蓝刀袋,袋上绘有云纹和竹叶,倒是别添了几分雅致的闲趣。

将长刀放入袋子里,再把袋口的拉绳系好,这柄长刀便顿失了威胁性,看起来倒像是公园里晨练用的竹刀具,只要不在外头把刀袋打开,便不会引起寻常人的怀疑。

把刀袋斜斜挎到肩膀上,朝其他二人挥手作了别,沈焉正要推门而出,忽又听蔺和在后边唤了他一声。

“哎,你先等等……”

蔺和在后头叫住他,“我想起来有个东西……要不你拿着算了。”

沈焉回过身,便见对方几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却是摸出了一条巴掌大小的绳圈。

这是条赭红色的手绳,样式颇为古朴,绳子本身没什么特别处,然而绳身却串着五枚呈圆环形状、样式奇特的铜钱。

古钱周身布满铜绿色的锈迹,上头铸造的古字也被铜锈模糊,分辨不出写的究竟是什么字迹。

这钱看起来颇为古旧,估摸起码得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拿出去怎么也是个相当珍贵的文物,也不知道是对方从哪里搞来的。

蔺和却像丝毫不在乎古钱的价值一样,三下两下解开外头的绳结,从绳上取下一枚古钱,朝他递了过来。

沈焉伸手接过,语气称得上饶有兴致:“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吧,”蔺和叹气道,“开过光的,遇事不决抛一把,指不定幸运女神就光顾了。”

“很有你的风格。”

沈焉笑说,也没拒绝,把手上铜钱抛了抛,随手给揣进兜里。

蔺和显然听出了他这句话里的调侃意思,眼下却也没心思回嘴了,只伸出手,重重拍了把他肩膀,说了句“一路顺风”,便目送着沈焉走到门外,逐渐消失在路灯尽头的沉沉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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