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墟中。
蔺和的叙述戛然而止。
沉默再度接管了此地,空气绷紧如弦,墟地内静得针落可闻,一时只剩下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长久的沉默中,周沛再度小声地问道:“那蔺哥你觉得……事情真相,会是怎样的?”
话刚出口,他便感到一阵后悔涌上心头。像这种事情,似乎并不是他这样的外人有资格、有立场去追问的问题。
正当他为自己的不知分寸而心中懊恼之际,蔺和这边,虽然稍稍皱起了眉,回答却也来得并不含糊:“我父亲觉得,这件事背后,本质是谢墟不同派系间的斗争。不只是开放与保守派之间的矛盾,或许在这背后,还有另外一些我们都不知情的缘由。”
“唯独奇怪的是……”
他沉默了几秒,“谢在予从来没有认同过有关沈焉身世的言论。他一直是站在谢昭回那边的。就算他是立场不同的一派,既然是谢昭回即位,他也没理由……会死于争斗。”
周沛听得一阵发怔,全然未料对方会提到这么深的隐秘内情。
他踌躇许久,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小心而不解地发问:“发生了这种事情……蔺校长,就是学校那边,没有做什么吗?”
这话既出,蔺和却是再一次不说话了。
他的嘴唇抿起,眉头揪紧,毫不掩饰地透出种苦闷和悒郁的情绪来。
周沛蓦地愣住,忽然意识到,对方对方谈及沈焉时,虽时有怅然之语,却始终是以叙述者的口吻。
然而此刻,他却仿佛触及了心头悲伤之事,陷入久久的怅惘当中。
又是好一阵沉默后,蔺和才终于开口:“我父亲他,为谢在予的死很悲伤。但他并不相信此事是沈焉所为。”
“听起来很正常是吧?”
蔺和苦笑一声,揪紧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打开,“但其实……沈焉和谢墟的事,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就像是一根导火索。那之后,很多事都变得完全不同了。”
“很多事?”周沛一怔。
他心中隐隐擂起了鼓,便听蔺和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接受谢墟来者的说辞。但是谢在予,当初谢墟跟他签订协议的人,已经死了。谢墟那边,不久之后,以怀疑校方干预墟内要事的名义,宣布与学校断交,”蔺和深吸口气,“协议也从此作废了。”
周沛惊道:“怎么会这样?”
蔺和摇了摇头:“这样想来,谢在予的死反而就说得通了。”
他伸手按住了前额,低声喃喃,“但到底是谁主导了这些……那之后我们跟谢墟日渐疏远,形同陌路,如今也没办法去追溯了。”
长久的沉默一拥而上,蔺和不由得回想起那时光景。
他曾以为墟内外的合作会永远持续下去,然而一朝同盟坍塌,前后不过十年而已。
可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十年,却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将近二分之一的长度。
他时常午夜梦回,想及七八年前的旧事,仍会觉得宛若昨日,叫他情不自禁眼眶酸涩,难以克制心头情绪。
然而就在这时,周沛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却如入梦前敲响的一道钟声,将他骤然从无边无际的回忆中唤醒。
“那个谢昭回……”
那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样的人啊?”
*
与此同时,荣园。
夜色浓郁。
月亮半弯如钩,很是宁静地悬挂在拱窗外,让这一切都显得犹如梦境般离奇。
在这样敞亮的月色底下,两个人相对而立,横跨了将近七年的时间,却好像根本没什么值得叙说的一样。
沈焉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来人身上,情容似有一刹那的怔神,却又如落雪般旋即化去,看不十分明晰。
长久的静默中,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这里。”他没头没尾地开口道。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又好像带了些道不明的惘然之意。仿佛因为不知身在是梦非梦中,犹恐惊扰了梦中身,便有了十二万分的顾忌。
然而这话却如同落入了雪层中,被厚厚的积雪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谢昭回长久地沉默着,对此并不作任何回应。
许久过去,他终于开口了,却仍未接话,而是问:“你来这里,是为了霍家的事情吗。”
不待沈焉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必要,也用不着这么费事的。”
他的视线低垂,浓长的睫毛便笼却了目光,眸间神色便也无从得知,只有声音还在黑夜中持续不断地响起。
“季双鹤也在这里。你有想知道的,有蔺和做个顺水人情,自然可以从他那里获知;但无论五墟如今是兴是颓,消息是好是坏,都和你再没关系了。”
谢昭回说,“会面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如果不想被人发现,就请回吧。”
他的语气极为冷淡,此言既罢,目光只略扫沈焉一眼,似乎就要拂袖而去。
然而只这一眼,却叫他沉默地站住了。
沈焉恍若未闻般,仍目光灼灼地望向他,眼角眉梢尽是明亮的笑意。
“在你心目中,原来我还是个顾及大义的人。”沈焉含笑道,“只是惭愧得很,五墟如何,或者谢墟如何,和我全没干系。”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剖白心迹般的赤忱,“我不是为这些事来的。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才是。”
“我是因为你才来的。”沈焉说。
今晚的月亮是皎白色的。
没有风,也没有星星。月光从窗台外洒进来,犹如冷白的霜铺了满地。
时间像是在凝滞中再度凝滞了。仿佛石子跌入深潭,谢昭回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
在这样疏离的月光里头,对方一旦不说话,便也和月亮一般,如同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假象。
不知道是因为他太过怀念过去,又或者仅仅只是错觉,时间似乎并没有在对方身上走得太久,眼下一眼望过去,谢昭回和七八年前几乎没什么差别。
高自然是高了,沈焉在心中思忖,算下来他现在应该是二十有四,一个已经能称为“青年”的年纪。既然已迈过了成年的节点,人似乎或多或少总会有些不同。
然而谢昭回不是。
他长且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宛如一张滤网,足以滤尽千万种情绪。月光再怎么敞亮,在这样的距离下也不足以看得分明。
除去身量稍长不说,他就好像再没了什么变化,仿佛是在闭眼睁眼之间,就从少年时来到了如今。
在应付不来的时候端着脸不说话,沈焉想,也是一个模样的。
谢昭回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就在沈焉以为这相顾无言似的情景要持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对方终于抬起眼帘,没什么语气地开口了。
“好话就不必再说了,我没有同你叙旧的打算。如果是为了莫须有的情谊,那你人已经见到,可以走了;如果是为了五墟会面的事情,那你就来得太迟了。”
谢昭回平静地看向他,“所有的事都已经有所决定——在真正的时隙打开以前,会谈就已经结束了。”
对方话音方落,沈焉却是不由得一怔。
这回却不是因为谢昭回语气神态如何,而是因为对方话中传达出的含义。
他并未怔神太久,只片刻,面上便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是他想当然了。
恐怕在五墟会谈的确切时间上,霍家玩了个语带歧义的小把戏。而他不巧,恰好踩中了这个陷阱。
沈焉仍旧不动声色,脑中却飞快整理起思路,不出片刻,便把这个时间诡计理出了头绪。
在对外放出的消息中,霍家声称这次五墟会谈将于五月十一日晚,“时隙打开的时刻”举行。
然而事到如今再去回想,就会发现这一情报当中,其实存在一个暧昧不明的地方——自从紊乱时隙出现以后,时隙的开启时间就不再确定了。
换句话来说,“时隙打开的时刻”这一说法,实则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涵义。
一是如同沈焉本来以为的那样,意指时隙真正打开的那一刻。
然而还有第二种可能,就是指根据历法推算出的、如今已不再准确的那个“开启时刻”。
紊乱时隙出现仅不过三月,受惯性思维影响,霍家情报的表述方式,自然很难让人联想到第二种可能。
沈焉甚至怀疑,既然没有口风漏出,恐怕与会的几位墟主事先都未曾料到,会谈的时间会定在时隙真正打开之前的某刻——对久隐于世的五墟人来说,在时隙中出行或是赴约,已成为一种不成文的惯例。
然而如果能再多想一步,在一个确定而非未卜的时间点开始,反倒更符合举办会谈的常情。
不得不说,这一手文字游戏实在玩得巧妙至极。
如此一设计,要是有人想要潜入这夜会谈的现场,首先要窥破情报中设下的时间诡计,其次才是应付时隙中的虚物和卫墟人守卫。
不幸的是,对于沈焉自己而言,对付后两者可谓是轻而易举,反倒让他忽视了时间上的问题。
回到眼下,谢昭回所言恐怕确为事实——从历法推算出的开启时刻算起,到真正的时隙打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足有一个时辰还多,足够一场不长的会谈结束了。
至于他刚才瞧见的那个亮灯的房间,也许是霍家设以引蛇出洞的圈套,也或许只是个遮掩谜题的幌子罢了。
想明白这点过后,沈焉浅浅叹了口气,脸上却并没有浮现太多憾色。
他复又看向谢昭回,却是若有所思地再度发问了:“既然会谈已经结束,我来这儿说到底也只能空手而归,你又何须亲自来告诉我有这么回事?”
“还是说,你来这里,其实……”
他蓦地一顿,目光凝注在对方身上,却像恍然有所悟似的,不由得失笑道,“不会也是专程来见我的吧?”
他眼中满是戏谑,此言显然是出于玩笑之意,孰料谢昭回却因此皱起眉,视线也随之转开了,语气冷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打算走么?”
“我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总不能你说句话就走吧?”
沈焉懒洋洋地微笑着,明明一开始落于下风的人似乎是他,此刻反倒还显得更为从容了。
他握刀的那只手放松地垂下,从衬衫的褶皱走向看来,整条手臂都显得松弛而舒展。
“要是我留在这儿不走了,”他打趣说,“你要怎么办,叫卫墟人上来赶我走吗?”
他语气颇显轻佻,然而这一回,谢昭回却是出乎意表地作出了回应。漆黑的眼眸直望过来,他竟是接过话道:“如果你不打算走,那我有个提议。”
没料到他竟会这么说,沈焉当即诧然:“怎么说?”
谢昭回清亮亮的眼眸看向他,却是说道:“你对霍家会谈的目的抱有疑虑,我也同样。现在会谈已经结束,与会众人都已被安排了客房休息,正是探查情报的好时候。如果你非要留在此地,不如同我前往荣楼一趟,至少不会空手打道回府——”
他话音略微上扬,是一个称得上协商的语气,“如何?”
他说得如此直白坦然,反倒让沈焉有些措手不及了。
他于是定定地看向谢昭回,试图在另一人脸上捕捉任何可能的端倪,却失败了。对方显然已经收拾好所有的情绪,仿佛一个精心捏就的人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沈焉看了他片刻,忽然眉目一舒,很敞快地就道:“自然是可以,只不过嘛……”
他若有所思地一顿,“如今我也算在外有点儿名头的人,要想请我帮忙做事,也是得付点儿价钱的。”
“特地来见我的情谊,”谢昭回却丝毫不惧,只平静地回道,“都不足以抵消这点费用吗。”
沈焉便因此再度笑了:“别的也不太需要,三个问题足矣。”他扬了扬眉,“总不会三个问题都不要我问吧?”
谢昭回沉默片刻,似是一番思忖过后,方才应道:“好。”
然而跟着,他又道,“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别的问题我会尽可能回答,但叙旧的那些话,就不必再提了。”
沈焉并不意外,眨眨眼便笑道:“不用担心,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他们两人之间分明还横亘着许多暧昧不明的旧怨,然而此刻,只不过三言两语之间,竟是把接下来的“合作”谈了个妥当。
饶是沈焉,也未能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出。
不过,粗略一想,同对方走这一趟并不见有什么坏处,或者不如说,反而正中他的心意才对。
不管是探察霍家的打算,还是同谢昭回相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有那作为报酬的三个问题——如此说来,反倒还是他“占便宜”了。
然而眼下,他不大明白的却是,谢昭回又为何要来当面见他,还出言“邀”他一同前往荣楼、探查情报?
沈焉正思考着,却见对方再一次垂下眼帘,叫目光笼在一片暗云似的长睫当中。
谢昭回又说:“我来见你,是因为我们目的暂且一致;至于过去的那些账,我可以暂时不同你追究。”
沈焉忽然觉得十分有意思,当久了上位者的人,都会有这种打官腔的喜好吗?
他尝试在记忆里搜寻别的例子,而后却遗憾地发现,自己认识的人里,好像还真没几个能说得上例外的。
这么想着,他便很是感伤地一叹气,心里想着岁月如梭,嘴上却是顺势应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小沈:你不会也是来见我的吧?
小谢:……(沉默,不说话,别开视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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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契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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