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分道(四)

从二楼书房里出来,蔺和一脸恍惚,走路都仿佛踩在云端,就跟刚做了场梦似的。

现在想想,蔺一则恐怕早就看穿了他近日一系列大费周章的举动,只是看在他如此殷切的份儿上,没有出言点破而已。

这么一来,他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好消息是他无需绞尽脑汁编圆得知消息的来龙去脉,直接就能拿到数日后霍家宴请的入场券。

但换言之,这也同样意味着他先前费心尽力谋划的种种全是白用功,全都没逃出他爹的五指山。

心里头五味杂陈的,他忽然福至心灵,后知后觉领会到上楼前季双鹤那句“他也在等你”里头蕴含的深意。

那么先前的那些话……

蔺和不由得背后一凉,连进门季双鹤时对方那副和风细雨的姿态,此刻也变得陡然不对味儿起来。

敢情他鹤哥什么都知道,只是看在他爸的份儿上,装作一无所知而已。

蔺和心里擂鼓敲得震天响,还在琢磨要怎么应付过去这遭,谁想刚走到楼梯边上,却一眼就瞧见了季双鹤其人。

对方正站在楼梯的下方,罕见地收起了笑意,面目沉着,似乎正在等他,要同他说些什么似的。

仿佛噩梦照进现实,蔺和心里当即就是一怵。

还好下楼梯还需要点儿时间,尚可以当成个缓冲,他硬着头皮挂上张笑脸,心里却在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趟过这一遭——

就在这时,客厅里蓦然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清越明亮,犹如银铃,听起来满怀惊喜之意:

“蔺哥回来了?”

蔺和眨了眨眼,立马反应过来,当即就是一乐。

季南嘉回来得好巧不巧,刚好成了他的小救星!

他心底猛然松了口气,季双鹤也是一顿,面上显出个无奈的神色,侧过身一让,便见季南嘉几步就上了台阶,宛如一团明亮的火焰蹿到蔺和跟前,笑嘻嘻地扑上前来,搂住他脖子就道:“哥,你回来啦!”

季南嘉年方十九,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整个人跟头小狮子似的,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她个子颇高,只比蔺和矮了小半个头,力气又足,扑过来的动静实在有些大了,蔺和被带得甚至往后退了两步,待半搂着她站稳了,方才伸出手摸了把她脑袋,开玩笑道:“怎么今天两手空空的,出师不利,没捉回鸟?”

“还要什么别的自行车啊,”季南嘉把嘴巴一撅,跟着又把眼睛一弯,“姨父能见到你,就是最让他高兴的事了!”

她语气轻快,笑意盎然,长发挑染成红色,在脑后扎起个高高的马尾,一张脸同季双鹤有五六分相似,却是要生动开朗许多,是一种糅合了飒爽和烂漫的秀丽。

季南嘉跟季双鹤同父异母,不单是性格各异,与蔺家的戚属关系也有差,两人对蔺一则的称谓因而也有不同。

季氏兄妹的父亲、季墟前任家主季朔,跟蔺一则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两人当年就志趣相投,同为学校的创办人之一,娶的第二任妻子又互为姊妹,可谓是还有一层连襟之谊。

季南嘉的母亲正是蔺和生母的亲妹妹,算下来本该叫他一声表哥才是,只是她嫌这么喊不亲近,非要减掉那个“表”字唤他声哥,真要同季双鹤区分时,在前头添个蔺字就是,久而久之,蔺和也习惯了她乱七八糟的称呼。

而倘若说蔺和对季双鹤有种不知缘何起的怂意,一物降一物,季双鹤对他这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才是最苦手的。

季南嘉生下来就是众星捧月,又伶牙俐齿,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从来不会顺从别人的意思,只有脾气相投的蔺和能说上她两句。

不单是如此,这女孩还天生性格顽皮,跟蛾眉山的猴儿能比上一比,整个家里都没有人能治得了她的,就算是蔺和,也向来只能依着对方的脾气。

此时此刻,季南嘉撒了手,却是硬要拉着蔺和说东说西,先是问他这趟沆市之行感想如何,又问什么时候能带她一起出去玩,叽叽喳喳跟喜鹊似的,别说季双鹤了,连蔺和都不怎么回得上话。

季南嘉思维活泼得有如脱兔,上一个问题刚问完,甚至蔺和还没来得及怎么回答,她立马就奔向了下一个话题。

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她忽地灵光一现,便硬要拉着蔺和出门去,说是要回林宅见姥姥姥爷一面,季双鹤这边,也不好非得拦着蔺和说些什么,一时无法,便干脆任由她去了。

待两人一同出了门,已经是下午将近四点了。

这片别墅群离市区颇远,好在有条地铁线直通到了山脚下,季南嘉嫌打车会堵,蔺和又不打算麻烦家里的司机,两人一拍即合,干脆跟来天香山玩乐的游客似的,下了山直接坐地铁去了。

待走过了一段山道,蔺和心怀余悸地扭过头,看了看远处的别墅群,心头陡然生出一种绝处逢生似的庆幸之感。

“还好刚才你来了,”他同季南嘉感叹,“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鹤哥说——哎,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没去沆市,是去穗城了?”

虽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对眼下的蔺和来说,能缓个几小时再面对季双鹤,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季南嘉走在他前头,闻言便转过身来瞧他,脸上表情既戏谑又得意。

“我早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说,“刚看你笑得那么傻,就知道你应付我哥不来了,怎么样,是不是该好好谢我?”

听到前半句时,蔺和还在心里纳闷儿,心说有那么明显吗,谁料还没琢磨出个答案,就听到了季南嘉的下半句话。

无奈地抬起了眼,望向对方那双有所预谋般笑吟吟的眼睛,蔺和只得叹口气道:“行吧行吧,你想要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季南嘉仍是笑意盈盈的,一时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她轻快地倒着走了几步,跟着又把脚尖一点,很轻盈地转过了身,季南嘉方才理直气壮地开口了。

“还没想好。先存着,等我哪天想好了再跟你说——不准拒绝啊。”

蔺和望着她背影,心中却是陡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说出去的话正如泼出去的水,他也不好意思再收回来。

无奈地答应下来,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下意识就感慨:“哎,怎么都是一个爹生的,你跟鹤哥差得能那么大?”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对——这话说的不大动听,甚至说得上刺耳,实在不是什么好话。

他才意识到,便听季南嘉的声音从前方遥遥传来:“那是自然啊,我哥是完人嘛,哪都好得不得了,我哪儿能跟他比啊。”

蔺和心头一怔,蓦地驻步,正想说点儿什么补救一下,却见季南嘉又转身走近了,几步凑近他耳畔,神神秘秘地说起了悄悄话。

“哎蔺哥,你就没想过拿我哥头发丝儿去做个DNA检测,说不定他还真是姨父的——哎呀!”

季南嘉痛呼一声,伸手捂住额头,委屈巴巴地仰起脸怨道,“好了好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再打人脑袋,下次又要挂科了!”

她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蔺和却知道自己手上压根儿就没用力,只得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这话在心里想想就算了,还好现在是我,要让鹤哥听到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季南嘉不大乐意地把嘴轻轻一撇,却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对,不情不愿地说了声“知道啦”,倒也没多顶嘴,几步又走到前头去了。

蔺和瞧着她背影,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冠冕堂皇”,尽管只当作是玩笑,然而真让季南嘉亲口说出来,他反倒生出种莫名的心虚之感,就跟被人窥破了自己的内心所想似的。

他这么想着,心情一时之间变得有些低沉,脚上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季南嘉这边,走出了老远,回头看他还跟乌龟爬似的没走几步,当即掉转头来,拉住他手臂就要往前拽。

蔺和拗她不过,便只能排走种种杂思,只留下个干净的躯壳,跟着她快步向地铁站去了。

约莫又走了十来分钟,兄妹二人方才抵达地铁站。

正要排队过安检时,蔺和的卫衣兜里,熟悉的爵士乐又一次响了起来。

他本来也没多想,谁料刚摸出手机,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分外精彩。

恶狠狠地接通了电话,他朝着手机那头怒道:“我靠,你还知道给我打回来啊!”

蔺和这趟回家,可谓是耗费了一天中七八成的心力,先是鹤哥再是他爸,好一通折腾下来,本来都快忘掉清早的事了,没想到沈焉居然给他来了通电话,先前已经模糊的记忆陡然浮上脑海,叫他顿时就郁闷了起来。

电话那头响起个像是在憋笑一般、格外不清晰的人声:“对不住啊老蔺,当时给名片没想那么多,你现在人怎么样,需不需要——”

“行行行你别说了,”蔺和极其郁闷地给他呛了回去,“我还不知道你什么破样,这次道个歉,下次我还敢,我看你这回专门打过来,道歉是次要,恐怕主要是有别的事要说吧?”

果不其然,沈焉在那头笑了声:“是啊,还是老蔺了解我。”

“你……”蔺和狠狠咽下了一句脏话,终于还是无可奈何道,“算了,你先等会儿,我现在在地铁站,”他瞟了眼身旁一脸好奇的季南嘉,含糊道,“这边人多,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打给你。”

挂掉电话,他同季南嘉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循着指示牌找到卫生间,挑了个隔间关上门,再度拨响了沈焉的号码。

“你到家了?”

电话一接通,沈焉开门见山就问,“跟你爸说霍家的事情没?”

“说了啊,”蔺和有些纳闷儿,“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这边又搞到个情报,还是霍家相关,或许可以连起来作想。”

说着,沈焉稍作一顿,“之前不是说,霍华安娶了个卫墟本家人作妻子么?今早我打听到了,他们其实有个独子,叫霍子越。”

蔺和一怔:“霍子越?”

不知为何,刚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隐隐感到一阵熟悉感浮上来,好像很多年前曾听过似的。

他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你等会儿,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片刻,他蓦地灵光闪现,忙道,“我想起来了,好像零几年的时候,我们全家去过穗城一趟,没记错的话,就是去参加这个霍子越的生日宴。”

电话那头沈焉又是一顿,然后向他道:“还有呢?”

蔺和伸手按了按眉心,努力搜刮着自己的记忆:“我记得那是个男孩儿,当时也就**岁吧,一般生日宴不都在整十岁数过吗,挺奇怪的,所以我才有印象。”

“不过……”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你说他母亲是因病去世的?这么说我有印象了,当时参加生日宴的时候,那男孩的母亲看起来年轻得很,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是他家里的某个长姐来着。就是有些太消瘦了,化了妆,都感觉人挺哀愁的,你这么一说……不会那时候就开始生病了吧?”

沈焉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然问:“你还记得他母亲叫什么名字吗?”

蔺和拧着眉头思索,半晌,还是摇头道:“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叫卫怜因,”沈焉在电话那头说,“怜惜的怜,因果的因,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操,”闻言,蔺和下意识骂了声,很快又回过神来,“印象还是没有,不过你说的这名字……”他犹豫地说,“听起来也太不吉利了。”

沈焉给他说笑了:“什么不吉利,你怎么还这么迷信的?”

蔺和不乐意道:“什么迷信啊,你知不知道时隙就是靠你说的这些迷信算出来的?”

他顿了顿,又小声嘀咕,“怎么讲,就有一种,一语成谶的感觉你知道吧?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有今天一样。”

沈焉在那头思忖片刻:“你这么说,我倒是想到个可能。五墟人起名挺讲究寓意的,或许当年他们曾到岳墟算过一卦,才起了这个名字。但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样,我想不大可能到早就有所预料的情况。”

两人隔着话筒沉默半晌,很快,蔺和又拣回话题:“对了,你刚说她那个孩子,霍子越是吧?他怎么了?”

“这个霍子越,”沈焉略一沉吟,“之前一直待在香岛,不过听说也就是最近,他也跟着霍华安一道回穗城了。我听小道消息说,他在霍家的这个爹,有扶持他继承卫墟主位的打算。说不定在下月的晚宴上,霍华安就会把他介绍给赴宴的墟内外人。”

蔺和听得直咂舌:“还真是司马昭之心啊?卫墟呢,真就让霍家这么随便嚯嚯了?”

“谁知道,”沈焉仍旧未置可否,片刻,他又说,“除了这个,我还打听到点儿别的情报。”

蔺和还沉浸在先前的情绪里,心不在焉地回答:“什么?”

“还是关于霍子越的。”

沈焉顿了顿,像是喝了口水,“你知道霍光誉前后娶了四任老婆,家里称得上人丁兴旺,不差这么一个小辈的孙子,何况霍华安本来也就是当纨绔养大的,没指望他继承家业。霍华安当年玩归玩,但总的来说也就是花花公子那些名堂,但我听说,在霍家人里头,相比他父亲,这个霍子越的风评要差的多,甚至私下里还有个‘小祸害’的诨名。”

蔺和下意识皱起眉:“‘小祸害’?你是说,这小子在家里是个混世魔王?”

“不止如此,”沈焉在那头说,“具体情况我不大了解,不过这个霍子越十几岁的时候,曾经被送到香岛一座疗养院里待过一段时间,”他意有所指地道,“疗养院这种地儿,要么是用于老年人休养,要么就是一些特殊病患会被送去的地方。”

“哈?”

蔺和有点儿难以置信,“特殊病患,你是说他有些……”他皱紧了眉,感到一阵阵的不适涌上来,“精神上的问题?”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沈焉含糊其词道,“不过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家里人觉得他有问题。霍子越进疗养院是一五年,正好是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年。”

蔺和拧紧了一双眉:“一五年……他那时候才多大啊?”

沈焉大概算了算:“好像是十五岁吧。”

蔺和一怔:“那他现在也才十九岁,霍华安就想让他即位?”

沈焉在那头道:“即位这种事,未成年也能干,和年龄关系也不大。”

不待蔺和回应,他很快又道,“情况大概就是刚跟你说的这些,我要准备走了,要是还有别的消息,再手机联络吧。”

匆匆结束了这段通话,蔺和心头不自觉生出一种抵触之感。

十九岁……他不由得想,南嘉和周沛也才这个岁数。

他心头觉得不大舒服,却也不能展露得太过明显,毕竟季南嘉还在外头等着,要是他把情绪写在脸上,恐怕待会儿又要被缠着好一阵问了。

待他收拾好心情,走出公共卫生间,本以为会见到个等得百无聊赖、甚至趁机再讹他一把的季南嘉,不料对方却是个很感兴趣的神色模样。

远远看到了他,季南嘉便高高挥起了手,又快步走过来,兴致勃勃地凑近他说:“哥,你刚在跟谁打电话?”

“这个……”蔺和一愣,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当即犯起了难。

琢磨片刻过后,他决定挑最稳妥的说法:“这家伙叫沈焉,我高中同学,你小时候应该见过几次——”

话还没说完,季南嘉双眸蓦地一亮,当即就道:“我知道他!”

蔺和这才反应过来,沈焉其人,在五墟人中,本该是相当有“名气”才对。

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方才低声问道:“也是……鹤哥跟你说过?”

“不是啦——”

季南嘉把声音拖得老长,好像对他的回应很不满意似的。

“其实……”她眨了眨眼,像是在观察另一人的反应,“我跟他算是认识才对。”

蔺和怔了怔,全没想到这两人之间还有点儿渊源,又见自己这妹妹不是个负面的态度,便很是好奇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仿佛是见到了上钩的大鱼,季南嘉弯起了一双眼睛。

她神秘兮兮地踮起脚凑近蔺和耳朵,却是坏心眼儿地悄声道:“秘密。”

与此同时,穗城。

结束了同蔺和的通话,沈焉再度翻出对方今早发来的信息,目光在其上一点,眉梢略微上挑,是若有所思的讶异神情。

他的确没料到,谢昭回当真会前去濠港——不过歪打正着,对眼下的他来说,这的确算是个好消息。

想到这儿,他便按熄了屏幕,把手机翻扣在胡桃木桌面上。

他跷起腿向着前方一望,又伸手探向一旁的骨瓷茶杯,握起杯柄,端至嘴边,啜了一口。

视线前方是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是沿水修筑的木栈道,风和日暖,远处的湖泊上有人荡舟起行,在水面上拨开波光粼粼的涟漪。

这是一间临湖修筑的原木风咖啡厅,他正坐在一方包厢内,独自一人欣赏着窗外的湖畔美景。

在他的对面,桃木椅上空无一人,正对着的桌面上却是摆了半杯尚还温热的红茶,以及几碟只剩些碎屑的茶点盘子。

与此相对,沈焉的这半边桌上,茶水和甜品基本没动上几口,手机翻扣在胡桃木桌面上,旁边还摆了个黄棕色的老式文件袋。

放下茶杯,沈焉也不再耽搁,从桌下拉出个形似提琴盒的漆皮行李箱,把文件袋对折后随意塞进箱内,便提起行李箱,推开门走了出去。

接下来这趟濠港之行的雇主,同他约的是半小时后见面。

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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