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半岛酒店,西座地下。
墙上的挂钟仍未停歇地走着时,指针指向下午三点过一刻,一个十分平常的时间。
此时此刻,沈焉仍旧百无聊赖地躺在靠墙的小床上,一只手枕在脑后,挂着镣铐的那只手则举在眼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
两个小时以前,顶上的时钟出现了一阵凝滞,房间里的灯光也同样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先前电梯里类似的绿光。
按照他的记忆,历法中并没有对这次时隙的记录,那么这只可能是又一次的紊乱时隙了。
这座建筑四周应当设有卫墟人的阵法,尽管紊乱时隙已经打开,但他所在的地下室中仍旧是一片祥和的泰然。
除去头顶亮起的绿光外,没有任何其他诡异状况发生。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没能趁空制造一些乱子,沈焉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根据他的设想,卫墟人显然会在半岛酒店中设下防御阵法,以免酒店的日常运营受到紊乱时隙影响。
但照理说,以防御阵法的实施难度,不可能一整座赌场都被阵法给笼罩。
更可能的情况,是只有一部分赌场处于阵法的庇佑中,在时隙将要打开前,卫墟人会聚集在这部分领域内,以免同虚物发生直接的交战。
眼下看来,他此刻所在的西座赌场,应该就位于阵法的范围当中了。
相较于新建的东座,西座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楼高,都相对精致不少。
以眼下他所在这片地下甬道的广度,要想让整个西座赌场都被笼在防御阵法里,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西座建筑上了年头,然而在那些自恃身份的“老钱”眼里,“旧”往往才意味着品质,才配得上用来酬宾宴客,洽谈买卖。?
同霍家有所来往的墟外人想来不在少数,要是在筵宾或是豪赌取乐的时候,时隙不凑巧地打开,那就是十分不美妙的事了。
这部分和霍家来往密切、本身在现实中也称得上有权有势的墟外人,想必对西座地底的这层阵法都心知肚明,了然于怀。
他们要是想到濠港豪赌一把,自然不会花费那个冤枉钱,替自己雇个保镖确保安全。
至于邓少瑜这类角色,显然并没有被纳入这些人的集团当中,自然就不知道这背后的潜规则了。
事实上,在天光墟接活的这几年里,沈焉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墟外人,发现这些身在南方的墟外人,基本可以分成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那些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良民,这类人往往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墟地,全靠着天光墟的援助才能在时隙中求生。
对他们来说,保命才是一等一的要事,时隙打开时躲还来不及,更别说大着胆子往里闯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庆山也可以算作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不过像他这种人遵守规矩,却不是因为外在的限制,而是因为有心中的原则在。对这样的人,现实中的利益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故而他们往往不会为了物质上的好处以身犯险。
但要是有另一些心理或是精神上的蛊惑,是否会让他们摒弃过去的原则,这就难说了。
第二类,就是邓少瑜这种,利字当头,贪得无厌,哪怕以死亡乃至消失为威胁,也无法消除他们对财富及权势的向往。
这些人往往有一些想法,却又碍于自身素质或是家庭条件,耽溺于眼前利益或是**当中,无法真正实现理想中的跃迁。
在天光墟的“鬼市”版块里接活的人,有一大半都是邓少瑜此类,而这些人也和鬼市里靠安保任务赚外快的五墟人,一同构成了鬼市的“底层建筑”,占据了七成以上的委托市场。
在第三类人不愿以身涉险时,大都会在鬼市里发布委托,将业务交由这些人处理,安全方面则会交给在天光墟接活的墟内人。
而第三类,就是那些真正“敢拼敢闯”,敢于利用时隙这独特规则为自己谋利、又有着相应“智慧”或是运气的墟外人。
这些人大都靠着“成真”的法则,在现实中植入自己的根系,成为了巨额财富的持有人。
比如说身为香岛巨富的霍家,作为南方墟外人的佼佼者,这次宴请的发起人,恐怕在其几十年里的首富史中,少不得利用自己和卫墟之间的关系,在时隙里篡夺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资源。
在遍布灰色地带的南方,像霍家这类,借着时隙起家的所谓“商业世家”,恐怕绝不在少数。
甚至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南方的墟外可能诞生了有大大小小数十个来路不明的商人家族,皆是靠着时隙起家,又将这些灰色所得投入清白的产业,如此这般,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逐渐成为墟外财富榜上值得一提的角色。
当然,碍于没有五墟中任何一门的撑腰,这其他的家族企业,显然不可能像霍家一样声势浩大,甚至可以和当年蔺一则的学校相提并论、并驾齐驱。
而这些大大小小的商人家族,恐怕正是下月霍家宴请中,将会受邀出席的绝大部分客人。
然而,就算在南方的墟外人中相当有话语权,这些人显然也不可能像霍家或是过去的蔺一则那样,坐上同五墟之间的谈判桌。
甚至说以他们掌握的资源,连充当谈判的筹码都不够格。
要让他们答应和五墟合作,一同应对紊乱时隙,那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甚至这些人还巴不得举双手双脚同意,开出大量的甜头和好处,就怕五墟这方又再度翻脸说不同意了。
既然如此,霍家要大张旗鼓地筹办这次宴请,其真正目的,就耐人寻味了。
与其说是召集墟外人,一同商议应对紊乱时隙的办法,倒不如说是已经有了什么决定,举办宴请只是为了将消息传播出去——
打个比方,就像在召开墟外人中的记者发布会一样。
思及此,沈焉便开始寻思,霍家能有什么想要昭告墟外人的消息。
思来想去,一是如周无虞先前所说,谢岳二墟已经同霍家达成合作关系,双方将会携手对外,一同商议应对紊乱时隙的具体举措。至于其二,就是霍华安那流着一半卫墟血脉的儿子,只有这两个可能了。
其次,另一个让他心生疑虑的,则是荣园地下的那些通道。
穗城荣园和濠港赌场皆是霍家的产业,而两地的地下,均有纵横交错的地下甬道,这里头应该也有什么门道才是。
兼之他在荣园和赌场地下时两度出现的时停失效,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沈焉推测,恐怕和这些特意修筑的地下甬道脱不开关系。
就在今早,他把整个房间都摸索了一遍,也因此生出了一些猜测。
眼下看来,要想把整个西座赌场都纳入卫墟阵法的范围中,在地下挖掘通道,用以铺设面积庞大的阵法设施,倒是个合理的猜想。
不过,结合他莫名失灵的“时停”来看,恐怕这片庞大的地下甬道,远不止如此简单。
昨天他在赌场碰上的卫萝,应当知道点儿更多的内幕。
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从她嘴里套出话来,谢昭回就已等在电梯外截获二人,他与卫萝的对话也因此半途夭折。
然而在一晚上的思索过后,卫萝最后问他的那个问题,是否真的见到了卫栖,又似乎带上了一抹不一样的神秘色彩。
根据他的猜测,卫萝和卫栖在卫墟家变之前,应当有着某种深厚的、自幼年起便结交的情谊,而这份情谊,恐怕时至今日都不曾褪色。
但卫栖已被下令流放,卫萝却还在半岛赌场身居高位,这种反差,让人很难不去猜想,幕后是否有什么隐情。
还是说,被安排到濠港赌场任职,远离荣园所在的穗城,这本身就是一种“放逐”了?
一路想到这儿,沈焉便觉得霍家和卫墟之事,犹如笼罩在层层迷雾当中,使人难以看到迷雾背后的全貌。
但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五月十一日晚的霍家血案、六月要召开的宴请、卫栖成谜的行踪、荣园和半岛赌场地下开凿的通道,这种种散落的事件之间,必然存在一道隐秘的联系,能够将所有的谜题串起来解释。
如果只看单一的某个事件,就好比是盲人摸象,以为那是石杵或是木舀,然而要当真如此以为,那就是谬以千里了。
而谢昭回,沈焉不由得想,又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今天早上,他在囚室里躺得太过无聊,干脆把谢昭回这些天出面的具体场合和所作所为,在脑子里挨个儿地梳理了一遍。
一个猜想自他心中无声萌发,在这短短半天时间里生根发芽,几乎到了闭眼就能瞧见的地步。
但这猜测到底是真是假,只有等到谢昭回再出现时才会见分晓。
现在不论再怎么去想,也是毫无用处。
想来想去,做什么都不成,只有睡觉才是最优的选项。
这么想着,沈焉便安安分分地放下左手臂,把两只手都枕在脑后,仰面朝天数起了羊来。
就在他打了个哈欠,打算再小睡一觉,为之后的行动养精蓄锐时,他那敏锐异常的五感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
铁门外的甬道上似乎有轻微的颤动,沿着裸露的水泥地面,一路传进狭小的囚室里。
他内心微微一动,手腕一撑便从床上坐起,遥遥地望向铁门,等待起外头的动静来。
寂静当中,果真有细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向铁门靠拢。沈焉凝神分辨了片刻,很快做出了笃定的判断。
那是一道脚步声。
并且的的确确,正朝着他在的这间囚室里来。
他内心中刚浮现起些许期盼,下一秒,铁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啪嗒一声,铁门被打开了。
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谢昭回正静站在门口,那身影瘦削、挺拔,犹如一只鹤倒映在水面上的孤影,蓦然印入他的眼中。
甬道里的光线应当比囚室更暗,因而来人的大半张脸此刻都笼罩在阴影里,犹如被水面氤氲的雾气遮住,若即若离,似隐似现。
谢昭回便宛如站在秋深露重的湖水中央,双眸漆黑如点墨,是雾气蒸腾中最真切的颜色。
沈焉眨眨眼,眼中涌现出片刻诧异的情绪,又被他不着痕迹地遮掩过去。
他弯了弯一双眼睛,笑说:“你来见我了。”
谢昭回没有应答,他倒也十分习惯,半开玩笑地打趣道:“这回是要做什么,是要把我换到另一个地方,还是要‘徇私枉法’,私下里偷偷放我走?”
“回谢墟吧。”
谢昭回看着他,开口了。
沈焉难得因为诧异,没有即刻接上话。
在这短暂的刹那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天里每次谢昭回来见他,都像是一个迷濛的梦境——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却又每每都如梦似幻,令人如在梦中。
他于是懒洋洋地笑了开来,因自己的这番联想,也因为这一幕实在超乎所料,即便是他一时都难以招架,只得用笑意来化解了。
“你要带我回谢墟?”他问。
谢昭回平静地回答:“是。”
“要怎么回去呢?”沈焉好奇道,“我还不知道你和霍家合作到了这种程度,这附近不会有谢墟的契阵吧?”
谢昭回却说:“我们走卫墟的渡口过去。”
沈焉闻言,内心却是更诧异了。
在五墟中,最常见的一种交通方式就是船渡。谢昭回所说的“渡口”,指的自然就是墟中的码头。
经由渡口,五墟人可以在墟地内穿行,亦能从一座墟地前往另一座墟地。
墟中自古就有传说,说五墟是坐落于极东之地无底海上的五座神山。
然而在过去时,这些神山并不与海底相连,而是犹如无根的浮萍,漂浮在无底海之上,随着潮汐四处迁徙,动荡不定。山中的居民因而备受惊扰,不得片刻安宁。
彼时的墟主便想出办法,在无底海边缘寻找自海底伸出的礁石,又将礁石削为便于固定的石柱,再用锁链将墟地紧紧系绑在石柱上。
如此一来,五墟便都不再漂移不定,又因为海底的礁石无法挪动,墟地自然只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季墟位于最北,卫墟位于最南,而谢、周、岳三座墟地,则彼此相邻居于正中。
自那之后,五墟便由海水分隔,彼此之间相去甚远。
无底海深不见底,凫水者一旦体力不支便会坠落万丈深渊,若非行船,便不可能抵达另一片墟地。
五座墟地便各自修筑渡口,经由渡船彼此联系,互通有无。
当然,后来又有了能在不同墟地间迅捷传行的阵法,但那就是后话了。
“从渡口过去,”沈焉说,“起码得费大半天的功夫吧?”
在他记忆里,哪怕近如谢墟和岳墟,走水路也起码得花费半个时辰,更别说同其他几墟相去甚远、遥遥独立于墟境南方的卫墟了。
谢昭回却说:“卫墟有了新的阵法,设在渡船上以作路引,我们走水路,不到一刻钟就能回去。”
沈焉诧异地看着他,不知是为卫墟的阵法所惊异,还是为对方即便是如此兜了个圈子,也要带他回谢墟而纳罕。
片刻,他再度笑了:“你要带我回去做什么?是想让我看如今谢墟变了多少,还是要让我回去‘服刑’?”
谢昭回这次却不再回答,他微微一抬手,以示意这段对话已经结束,不再有任何谈判或是置喙的余地。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他平静地说,“做好准备吧,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会从卫墟的渡口出发,回到谢墟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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