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归去(九)

从山脚往上看,谢墟就像是一整条连绵起伏的山脉。

或者不如说,所有的建筑都依山而建,让整条山脉都成为了谢墟的一部分。

山势起伏陡转,从山下望去,那三座主峰相依相伴,左右两峰簇拥着最中央的摩云高峰,如双星伴月,又如托架和剑座一般,将其牢牢固定在其中。

这三座峰,各自又有名,从左到右依次为“青崖峰”、“金玉峰”和“白鹿峰”。

这名自是各有意喻,不过以墟人的起名习惯,这名听起来虽能称得上文雅,却也并不如外人所想那般有着别样的寓意。

相反,按照墟人的起名方式,甚至称得上简单粗暴了。

譬如青崖峰,就是那座森然矗立于水上的奇山。

“青崖”之名,即是喻指它那绝壁般陡峭嶙峋的山根,其上遍生青苔,呈现出青绿的色泽,因而青崖此名,倒也称得上形象直接。

而白鹿峰之名,则是源于山间栖居的白鹿,以及众多可供猎捕的鸟兽。

白鹿峰下有浅滩,适宜泊船,也是谢墟最大的渡口在地。

除去在墟地内穿行的行船,也有不少渔船停泊此处,而白鹿峰,也一向是谢墟人狩猎和捕鱼的区域。

至于位于正中的金玉峰,这名字来得就更直接了,便是因为峰中遍生金矿和玉脉,仿佛聚宝盆一般,数千年来都不曾采尽,这座主峰也正是墟人开采墟玉和金石的在地。

当然,抛开来源不说,光听这个名字,倒也能品会出谢墟有多富丽堂皇。

沈焉知道,在这三座山峰的内部,还藏着谢墟从千年以前代代相传下来的宗庙祠堂,祭祀的殿宇祭坛,以及无数座人迹罕至的宫殿。

整个谢墟宛如一个偌大的迷宫,其间的居住者远不到能填满整座墟地的程度,更多的地方则如废弃的殿宇,无声无息地沉睡在尘埃当中,静候着被人发现的一刻。

而在年纪尚幼时,这样的地方就是他和谢昭回完成功课后的天堂。

谢墟中遍布各种机关和暗道,甚至连以墟玉作源的升降梯都数不胜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真正打开以前,永远不会知道这道门会通向哪个地方。

在那段日子里,谢昭回还一度凭着记忆,复原出了一份谢墟内部宫殿的地图。

用炭笔一部分一部分地绘制在空白的纸张上,统共九九八十一张,各自单独成画,却又能合在一起,拼出一份完整的地图。

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岁出头,其间聪慧,已经崭露头角,令谢墟诸位成年人都不敢小觑。

而彼时的沈焉,由于那诡异而又强大的能力在墟地中备受成年人的猜疑和忌惮,同龄人大都对他既艳羡又恐惧,艳羡于他强悍的力量,却又恐惧于这鬼魂般的强悍。

或许正是因此,谢在予才会做下决定,让沈焉在满十五岁过后前往墟外的学校就读,去接触外面更宽容、更广阔的世界。

是什么时候同对方产生了隔阂,又是什么时候逐渐变质的呢?

或许就是从进入学校后开始的吧。

沈焉正出神之际,却见谢昭回复又走近了,将什么东西向他递来,道:“下船的时候,把这个穿上。”

沈焉伸手接过,却是对手中物感到了些许诧异。

他扬眉问道:“氅衣?”

这确实是一件墟中常见的短外氅,或者叫外衫,下摆只到腰际左右,上有蓝白相间的云纹,是谢墟武堂中常见的一类装束。

谢昭回又从船艇的木桌下方拿出一顶带纱帘的斗笠,递到他手中,简单解释了句:“你的衣服,在谢墟中太显眼了。要是有其他墟人经过,就算隔了些距离,也可以一眼看出是从墟外来的装束。”

沈焉不由得出言调笑:“看来我这次返乡,还得隐姓埋名,这件事有这么不可告人吗?”

谢昭回平静答:“我这次回墟,没有向其他人知会你的身份。我们这一路不会碰上别人,但一旦暴露,恐怕会在墟里引起轩然大波。”

说罢,他便再度抬了抬手腕上的锁链,示意沈焉该准备戴上斗笠、停船上岸了。

沈焉不以为意地笑笑,随便披上外氅,又戴上有帘幕遮挡的斗笠,来到船头上,再度向着前方望去,思考他们这一路会不会碰上几个不凑巧的谢墟人。

不过倘若谢昭回有心,要想避开所有的墟人,并非是件难事。

不单是因为谢墟实在太大,更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的玉韘,是足以掌控整座墟地的存在。

但凡墟人行舟进出,都需依凭墟玉为能源,而墟中的玉石皆与玉韘遥遥相连。

因而持玉韘者通晓一墟当中人和事的全数变化,几乎说得上“全知全能”,谢昭回作为一墟之主,自然拥有后台调用的特权。

如此一来,他要是想避开墟地里的一切人和物事,自然也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了。

沈焉凭着记忆回想了番,意识到他们现在走的应当是谢墟西南方向的水道。

谢墟西南本就石山迭生,又有幽深竹林作掩,眼下又正值晚膳后的时辰,墟中众人大都懈怠非常,多半不会有人觉察到此处的异样。

在沿岸竹林的掩隐下,船舶缓慢靠岸,从斗笠前方遮挡的的幕帘遥遥看出去,沈焉却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河岸上,竟是站着几道人似的身型。

他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人影应当是谢昭回提前布置好的偃人,正在此处等待他们归来。

这船艇靠了河岸,沈焉仔细一瞧,发现在场有六名偃人,其中有两名是机关偃人,剩下四名则是和正常人身型相差无几的侍役偃人。

这种侍役偃人在上三墟中随处可见,虽然不像看守偃人那样力大无比,也不像机关偃人那般行动灵巧,但胜在身型构造皆和常人无异,基本可以当作墟内的奴仆杂役来使用了。

谢昭回指示两名侍役偃人将渡船驶回渡口,剩下四名便作为随行的侍卫,跟随他们二人向着山中走去。

他们着陆的地方是在谢墟位于西南方的后山,待过了临水的沿岸,山势骤然变得陡峭无比。

虽然山间修筑有齐整的石阶,但大都是横穿巨石而过,不时还能看见峭壁上悬挂的险要栈道,其势陡峻,犹如穿行于蜀道之间。

这些山道不知是由何人打造,要想在陡峭石壁间凿出如此整齐的石阶,在没有大型机械设备的墟地内,实在让人难以想到“仙人”之外的第二种可能。

一行两人四偃行走在巨石间的石阶上,两旁有浓荫掩映,碧色如涛。

一线天光自头顶的狭缝中斜斜漏进,在石阶上投出狭长的一隙光束。

山道间空气清新如同新雨后,虽已是五月,但台阶两旁却覆着些积雪,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然而怪异的却是,墟地里的温度仍旧分外宜人,像是正值春盛或是秋初的季节。

分明已如此温暖,那些落雪却丝毫不见融化,仿佛与人并不处在同一个时节。

如果再仔细观察一番,会发现落雪覆盖着的那些草木,都郁郁葱葱,如正值盛夏时节,丝毫不见受冷凋零的迹象。

冬与夏有如时空交错般融合在一起,互不干扰,安详而静谧地出现在同一时间的同一片土地上。

沈焉端量一番,忽地问道:“墟里今天下了一场雪?”

“这几日都有雪。”

谢昭回说着,声音从前方传来,经由左右石壁回响,竟是显出几分仙人似的飘渺之意了。

沈焉有些许讶异:“这么频繁,是要到‘冬’季了?”

谢昭回话音一顿,片刻后才作答:“不是。现在还是在‘初春’的季节。”

沈焉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心中倒没有太过惊讶。

他很清楚,和墟外的天气与时节总会保持一致不同,墟地当中,往往会出现诸如六月降雪或是枯木生花的异象。

五墟中没有固定的季节,或许冬天过后会是夏,也或许一月里便走过了外头一年的四季,凡事都无定数,因而卜卦一举才会格外兴盛。

这样颠倒无序的岁时已然成为五墟人一贯的认知,倘若他们来到墟外,反而会对一年里规律的岁时节气感到诧异无比。

正因如此,当初五墟人在学校中,还有专门的一门通识科学课程,用以教授现世中的各项常识。

这门课从天文到地理无所不包,甚至连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都属于课程内容的一部分。

毕竟对于五墟人来说,“时间”本身就不是个恒常的概念,它像是一个任性的神明,随心所欲来去自如,而“时间的裂隙”,正是这一神明缺席时造就的产物。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不仅四季与外界截然不同,且每天的日升月落、昼夜长短也和墟外有着颇大的差异。

如果以常世中的时间来计算,墟地内的日照时间往往能达到十八个小时的时常,唯一的例外便是在所谓的“长冬”季节。

墟内的“冬”和“长冬”实则可以视为两种不同的季节,长冬短则数月,长则一至两年甚至更长,而在整个长冬弥漫的时节里,天光便如同河流里的金砂一样珍稀。

当长冬来临,昼夜的长短将会彻底颠倒,一日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被夜晚笼罩。

在现世被视为一种“奇观”的极昼和极夜,在墟地中不过是家常便饭,当时近夏日,墟地里的夜晚几乎缩短于无,漫长的白昼将会绵延数日之久,仿佛无尽长昼永无止息。

正因如此,五墟内的窗扇大都配备了厚重的幕帘,以便在极致的永昼当中,人也依然能够维持一个正常的作息,晨兴夜寐,朝起晚息,而不被漫长的白昼扰乱生活的节律。

而极夜的情况,相较而言则会更少一些,一般只在长冬的季节里才会出现。

相较于极昼,极夜带给墟人的感受显然不同。

冗长的白昼尚还可以依靠窗幕遮挡,然而漫长的黑夜却会让人陷入难以言喻的积郁当中。

因此长冬一旦降临,便会被视为不祥的征兆,无尽的长夜与严寒将会随之而来,墟地内发生的灾难也会更为高频且严重。

在过往的五墟历史中,长冬一向被视为上天对墟主的统治有所不满,墟人需要举行盛大的祭礼仪式,或是推举更换新的墟主,以祈求上天赐佑,结束这漫长寒冷的季节。

而除去伴随着永昼或是永夜的夏冬,即是墟中最常见的春秋。

在这两个季节中,日照虽长,但不会长至极昼,而夜晚往往会持续四到八个小时不等,取决于时值春盛还是深秋。

也是在春秋两季中,短暂的夜幕降临之时,绚丽的极光将会成为墟里的殊景。

极光色泽瑰丽华美,颜色或赤红,或碧绿,或幽蓝,犹如在天幕上织成的锦缎,在整个穹顶上方铺陈而开。

在以往的五墟中,没有和“极光”一词对等的说法,对它的称呼会根据极光的颜色而变。

比方说,当极光呈现出如同焰火般的赤红颜色时,会被五墟人称为“烛龙”或是“烛阴”,是为墟中司掌岁时和昼夜的神明。

正如山海经中所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这段话意思是说,烛龙人脸蛇身,浑身赤红,祂闭上眼睛便是黑夜,睁开眼睛便是白昼,祂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呼吸,能请来风雨,也能照亮幽渺之地。

又有说法,称:“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即是说烛龙吹气为冬,呼气则为夏,平素不呼吸,一旦呼吸便会引来狂风。

烛龙是五墟中极为重要的神明,墟地里还有专门供奉祂的神殿。长明灯中充作燃料的“烛龙涎”,即是从烛龙神殿中收集获得,意指凝固后的烛龙涎液。

而当天幕呈现出碧绿或是幽蓝,则会被认为是祖先的灵魂从幽冥中返回,自高高的天穹俯瞰自己的子孙后辈,回归墟地同生者团聚,也同样会为后人们带来上天的赐福和庇佑。

在这样的时候,五墟中也会有焚香祭祖的习俗。

在墟中溪流上点燃数盏河灯,用纸、布、绸缎做成乌篷船或是莲花的形状,再在其中以烛泪粘上一根约莫食指长的蜡烛,放进溪流中,便是一盏小巧玲珑的河灯。

溪流一路通往无底海,那些船形或是莲花形状的点点烛光便也顺流而下,从山涧溪泉一路流淌进无底海中,恰如地上的星河,与天际的极光交相辉映,是极为璀璨夺目的盛景。

一年当中,五墟还会根据时节的不同,有着不同的节日与祭礼,也即是所谓的“四时祭”。

而在四时祭中,尤以冬烝祭和夏礿祭最为重要。

五墟并非每一年都会出现冬天,因而冬烝礼和后来从墟外流传进入的新年合并,又称为“岁首”或“年节”,其风俗习惯也有不少受到墟外影响,如今已然和墟外的新年相差无几。

而所谓的“夏礿祭”,往往发生在一年过半、墟外现世中的盛夏之时,即是墟地中的夏日祭礼。

在五墟中,对于长冬与极夜的恐惧尤甚,因而虽然四季都有对应的祭祀礼仪,唯有夏日的礿祭格外受到重视,逐渐发展成了每年特定的节日,以“礿礼”为名,仪式繁复而盛大,以表达墟人对于夏季的尊崇与依恋,祈求漫长夏日永无止息。

岁首和礿礼,是为五墟中最为重要的两个节日,整个庆贺的仪式往往会持续两周乃至一个月之长,有时甚至连墟外人也会参与其中。

从九岁进入谢墟以来,沈焉在墟中满打满算度过了整十个春秋。

尽管十五到十八岁时他都在学校里读书,还是寄宿制,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墟外,但每年的寒暑假仍会回到谢墟中,因而每年的岁首和礿礼都未曾错过。

寒假时正值岁首,至于暑假返墟,就刚好是在礿礼前夕,正是墟人浩浩荡荡为礿礼做筹备、山上山下都熏沐在一片喜乐中的时节。

礿礼的时间不定,要根据卜卦测算,但一般都在六月末到八月初之间。

眼下正值五月,按照以往的常理来说,墟人应该分外忙碌,为即将到来的礿礼作准备才是。

然而此刻,眼下的谢墟看起来却是分外宁静,山林间只偶有一声鸟啼,似乎还沉浸在昨夜的睡梦里。

沈焉一边在心头思索,又把一只手搭在受锢的手腕上,百无聊赖地摩挲着合金镣铐的表面,视线隔着斗笠的幕帘,在四下里环顾观察着。

他跟在谢昭回身后,再往后则是四尊行动灵便的偃人。

机关偃人和侍役偃人构造类似,除去关节处以金石铸就,其他部位皆以柔性的楠木和皮革制成,故而落地轻盈,几近无声。

因而一片空旷当中,只能听见他和谢昭回两人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起,而后又在山林间徘徊响彻,空灵清幽,一如无人之境。

整座墟地相比于它所居住的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太过空旷了。

这一路下来,尽管是在本来就人迹罕至的后山,但几乎一个人影也没瞧见,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也或许,沈焉忽然想到,这是谢昭回为免走漏风声,因而一早就颁布的命令——他是否早就在为这天做准备了?

这么想着,他于是加快脚步,来到谢昭回身后仅半步的位置。

锁链因他的动作来回碰撞,发出清脆尖锐的声响。

借由锁链的声音作掩,他把音量压低了,悠悠然地开口:“你知道的吧,如果我想走,这四个偃人,哪怕还有更多,都是拦不住我的。你确定只让他们随行?”

谢昭回头也没回,只有声音从前方传来:“你会走吗?”

沈焉想了想,然后笑了:“应该不会吧。”

他摇动手腕上的锁链,声音里隐约有种怀念或是自嘲的意味,“就像你说的,比起临阵脱逃,再当一次逃兵,我还是更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谢昭回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扭头向他看来,线条优美的侧脸刹时落入沈焉眼中。

他瞳仁黢黑,眼如杏核,睫毛纤长,本来是甚为端秀的相貌,这一眼斜睨过来,竟有一种无端而生的艳丽和妩媚。

他侧目向着沈焉睨来一眼,那声音沉静含蓄,却如宣战般道:“那就来看看吧,我到底要做什么。”

这话过后,沈焉便像被塞了猫条的大猫似的,一时之间乖巧了不少。他安安静静地跟在谢昭回身后,倒是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寂静当中唯有脚步声兀自徘徊低响,他们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长,眼前的山路终于抵达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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