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对局(一)

沈焉定睛细看,发现这局棋正下至中盘阶段,黑与白尚还在棋盘上激烈厮杀,而不是处于官子争夺、竞逐边界的阶段。

一般来说,倘若实力存在差距,好的棋手下至官子阶段,便可推断出这局的胜负。

这时又叫残局,棋手意兴阑珊,忘了捡拾棋盘也是情有可原。

但一局棋停在中盘厮杀之时,可就少有了。

沈焉于是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在桌面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棋局来。

却是不料,这一眼下来,却发现黑白两方的棋罐,竟是都摆在桌面的同一侧。

他忽然像是领会了什么,扭头失笑道:“你在同自己下?”

谢昭回也走近过来,一拂袖间便将桌面上的棋局抹去,仿佛这局棋并不是正值中盘厮杀之时,只是一盘胜负已定、尚未捡拾的残局。

他平静地说:“有时候和自己下,有时候也会和小律下几局。”

沈焉闻言,将手上那半敲未敲的动作停下了,仰头看向谢昭回,放轻声音问:“小律如今,情况还好吗?”

谢昭回避开他的目光:“小律很好。”

沈焉一时不答,垂首摩挲着手心里的棋子,在心中回想谢昭回方才抹去的棋局,片刻后双目一抬,却是又道:“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但光是这么说,又没有一点佐证的凭据,是不是有些太模棱两可了?”

“你如果不信,”谢昭回也拈起一枚白子,在石桌上轻轻一敲,“再过几天,等他从墟外回来了,你可以亲自去看他情况如何。”

沈焉不由奇道:“你让我去见他?当年祠堂里发生的事情,他可是亲眼目睹了我——”

“没关系,”谢昭回出言打断他,“他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因他这话,沈焉再一次感到一种意料之外的诧异。

然而有了对方早已解开谢墟对他禁制的经验,他这回也不算太过惊讶。

在心中略一丝量,他却是再度问道:“是主动不记得了,还是被动的?”

谢昭回微微拧眉,神情中有几分不豫:“你想说什么?”

沈焉笑了笑,没再继续,转而又问:“小律如今,应该是十三岁了?”

“还没到,”谢昭回说,“今年十二月满十三。”

沈焉放下手中棋子,颇为怀念地说:“再过两年,就该是上高中的年纪了。”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大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谁料谢昭回闻言,沉默片刻,却是应道:“或许后年,他就能去学校上学了。”

沈焉便抬起头,颇为纳罕地看向他:“你说的是墟外的学校?”

谢昭回平静得很,他伸出手,有条不紊地将黑白棋子收纳进棋罐中,过了半晌,方才答道:“不然呢?”

他话音微顿,“霍家的宴请,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

沈焉失笑,抱臂一侧身,意有所指地道:“你真相信霍家能像当年的蔺一则一样,统筹墟内外的人力物力,再建一个新的学校出来?”

“为什么不能?”谢昭回反问。

沈焉仔细地端量他:“上周六在荣园,你我亲眼目睹的那起血案,还有来时我们在卫墟的所见,这些还不足够证明霍家心思有异么?”

“事情已经盖棺论定,”谢昭回仍是极平静的,“是卫墟卫栖为乱。如何处理卫栖,是他们自己的事务,同你我无关,也和下月的宴请没有任何关连。”

沈焉一时不答,看着他将桌上棋子尽数收捡好,方才微微笑道:“恐怕在你介入前,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吧?”

谢昭回动作一顿,眉头蹙紧:“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沈焉神态自若,语气轻巧,仿佛是在说什么从别处听来的奇闻逸事,“只是事后我反复回想那天发生在荣园的事情,觉得这事儿很巧,特别巧,实在有些巧得过分了。”

他语气悠然,慢条斯理道,“八名卫墟人身亡,强行闯开契阵禁制的禁法,剔红挂屏上遗留的血迹掌纹,没有人看到卫栖,但所有人都看到了我——”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谢昭回身上,细细观察着对方任何可能的反应。

见谢昭回仍旧兀自岿然不动,他便干脆把话给挑明了:“那是个陷阱,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谢昭回,再度微微一笑,“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恐怕那天所谓血案的嫌疑人,就不是那个叫卫栖的倒霉家伙,而是我了吧。”

谢昭回慢慢呼出一口气,藏在宽袖中的左手悄无声息地蜷紧了,面上情容却仍旧是毫无波澜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

“好吧。”对方作此回答,倒是在沈焉意料当中。

他耸耸肩,待再度开口时,竟是从头开始了历数:“那不如让我们一件一件地来。”

他从容不迫地起了个头,“一切的开始,是五月十一日那天晚上,我在天青楼见到你的那一刻。那时候我对你说,‘你知道我在这里’,你虽然没有回答,”沈焉稍作一顿,微微一笑,“但也没有否认。”

谢昭回语气冷淡:“我只当你在信口胡说而已,既然不当作回事,何必特意出言否认?”

沈焉露出个诧异的神色:“当真如此么?好吧,让我们来看看,那天晚上的情况到底如何。

“其一,霍家当天安排的安保可以说严密无比,但唯独却留下了一个缺口,就是在竹林那一片解开的防护阵法。其他人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只要对我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这个地方,反而可以说是为我打开的一扇后门——”

他拖长声调,慢悠悠道,“这诱敌以饵,再瓮中捉鳖的戏码,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谢昭回声音一冷:“你想暗示赌场一局也罢,但霍家同你本无利害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想到你会前来,甚至专门为你留下一道后门?”

他微微皱眉,平静地驳道,“你既然已经说霍家的安保十分严密,自然知道他们不在竹林方向安排人手的理由——竹林过密,以人作守卫,总会有遗漏的地方。一般人都想不到有人能突破竹林中的聚阴阵,防不住你,只能说是百密一疏,巧合而已。”

沈焉不多作反驳,只随意地耸了耸肩:“如你所说,这的确可能是巧合。不过,太多的巧合,反而就会显得当中有古怪了。

“再来其二个巧合,我在天青楼楼顶见到你,这件事细想之下,也很有几分古怪。如果真像你所说,只是巧合之举,那么为何要特意使用幻术,叫我没有提前发现你的行踪?”

他说着,面上旋即浮现出胸有成竹的笑意,“事后想来,理由其实也很简单。你出现在那里,是因为知道我会等在天青楼守候——天青楼地势最高,又和荣楼正面相对,要想能纵观全局,那里自然是俯瞰荣园的最佳地点。”

谢昭回沉默不言,片刻后方道:“你想多了。我那天晚上的确在天青楼歇息,也并未想到你会出现在天青楼楼顶,会见到你,纯粹只是因为偶然。”

沈焉仍是面含笑意,不作反驳,却步步紧逼,指出更多可能的疑点:

“好吧,是不是偶然先不谈,再来第三,见到我之后,你为什么又要出言邀我一同前往荣楼,调查霍家在荣园的行事作为?事后我听闻,你已经同霍家有所合作,甚至不是会面当天才达成的合作关系,想来已经对他们在做什么清楚无比,既然如此,还需要我来做你的帮手吗?”

谢昭回微微颔首,但语气仍旧冷淡直接,丝毫不为所动道:“不错,我们是合作了,但尽管如此,也不代表我能够完全信任霍家,何况那天晚上,也的确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件,不是吗?”

谢昭回说着,那双黝黑得近乎发灰的眸子间毫无退缩之意,直直地迎向他的视线。

沈焉笑了笑,知道对方话中意指荣园血案一事。

那天晚上会看到那起血案的确出乎意料,而依照他对谢昭回的了解,对方绝无可能事先知晓血案却任由其发生,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然而尽管如此,他却并未受到阻碍,而是又继续说道:“那么第四,也是最后一个,等我们到荣楼之后,见到挂屏上的血迹,你说那是为了打开契阵的禁法,不过,事后想想,恐怕真相并非如此。我猜,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渠道搞到手的,不过这玩意儿想搞到也很容易——那天在荣楼里见到的挂屏上的血迹,印的其实是我的掌印跟指纹吧。”

口出如此惊人之语,沈焉仍是坦然自若的。

他注视着谢昭回的面容,再度莞尔一笑,道:“正因如此,你才会沾血覆盖那道指纹,只是为了抹除这一确凿的罪证,不是么?”

显然,谢昭回的这一举动成功达成了目的。

也是因为如此,第二天他同周无虞交换情报的时候,对方才会对墙面上的血迹一无所知,甚至还到了要反过来问询他的地步。

“这只是出于你的臆测而已。”

谢昭回言辞尖锐,毫不退让,“见到血痕时,我已经想到有人采用禁法入侵卫墟的可能,而且,”他倏然抬眸,看向沈焉,“当年卫墟并没有对你设下禁制,以此来构陷你闯入契阵,这说不通。”

“很简单,”沈焉仍旧不忙不乱,有条不紊地同他梳理起逻辑,“不管当年卫墟是否对我设下了‘驱逐令’,如果想构陷于我,这个借口都可以起到作用。毕竟,除你之外,又有谁当真知道卫墟当年有没有听从上三墟,一并对我设下禁令?当然,话说回来,这也是一度让我疑惑的地方——”

他若有所思地一顿,“如果那晚的血案旨在构陷我入局,那当晚明明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我的出现,样样证据皆确凿无比,为什么到第二天,所谓的‘凶手’却变成了卫栖呢?”

“不过,”他看着谢昭回,方又懒洋洋地笑了开来,“就在行船时,这个疑问解开了。

“你早已解开谢墟对我的禁制,所以哪怕霍家以此来对我进行指控,你也可以用‘谢墟销毁了对我的驱逐令、我不需要使用禁法闯入别墟契阵’的理由,来为我做出决定性的辩白。所以事到最后,霍家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导演了此局,因而血案的凶手,就成了那个不知道到哪去了的卫栖。”

他摊开两只手,结道:“这样一来,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都说得通了。”

谢昭回听到此,像是受不了他的胡言乱语,眉头一皱,脸上情容冰冷,再度冷声开始了驳斥:

“我解开对你的禁制,是在四年前,理由是小律的记忆出现混乱,且他目击时年龄尚不过才仅仅六岁,他的证言不足取信,因而家变时的真凶尚不能定论,仅此而已。”

他深吸口气,“我有何本事,能够未卜先知四年后会发生这样的事件?”

“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不过,是否能未卜先知,这个话题,既然都生在了五墟中,”沈焉再度一笑,“我想你也不需要我来解释了吧?”

“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都是你自己的想象。”

谢昭回不再跟他多说,“或许这么说也能说得通,但如果霍家人真想构陷你,不管我如何从中周旋,都不可能演变成如今这个结果。”

他的神色不动,也不再多申辩,只冷淡地开口,做下了笃定的断言:“从五月九日算起,只有半岛酒店之局的确是由我设下,至于在荣园发生的那些事,和我没有半分干系。”

话说到此,谢昭回的态度已经表露无遗,沈焉无奈地笑笑,知道自己手上并无证据,而单凭口说,哪怕再怎么通顺流畅符合逻辑,对方也绝不会轻易认账。

最后,他只能再度仰起脸,端凝着同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谢昭回,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昭回仍未回答,沈焉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销毁谢墟对我的驱逐令,带我回到谢墟中……”

他端详着谢昭回,目光细致地从他清俊的眉目、微抿的嘴唇上滑过,“霍家血案的真凶、小律失去的记忆,这些你大都可以不认,但现在我确实回到了这里,这不是假的,不是吗?”

两人皆沉默许久,沈焉复又低声开口,声音倏然划破庭院中的寂静:“你……不恨我吗?”

谢昭回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沈焉看着他的神态,局促地笑笑:“我那时候,选择离开是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我很抱歉。而且——”

谢昭回眼睫微动,蓦然打断他:“不重要了。”

沈焉无奈地、长久地端详他。

寂静之中,他忽然又道:“我记得那时候我离开时,最后还留下了一个东西。”

他抬起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对方脸庞上,“那时候没有机会问,但现在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感觉吗?”

谢昭回闻言,面色蓦然变化,想要往后退开一步,然而他的动作到底还是慢了半拍。

沈焉已然捉住了他的手腕,轻柔地握在掌心当中,抚摸他手腕皮肤犹如摩挲质地细腻的冷玉,还煞有介事地评价道:“真凉。”

谢昭回心跳蓦然变快变沉,但面上仍然是强撑镇定的。

尽可能端起脸色,他目光沉冷,不悦地看向另一人:“你用了时停。”

“作了个小弊而已,”沈焉却不为所动,只眨眼微笑道,“原谅我吧。”

谢昭回深呼吸两下,尽可能平静地说:“你要做什么?”

沈焉垂下目光,视线落在对方受到桎梏的手腕上。

如同把玩珍贵的文玩或是瓷器一般,他将谢昭回的手腕托在手心,细细抚摩着:“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感受而已。”

谢昭回抿了抿嘴,尽可能忽视自手腕皮肤传来的酥痒,勉强道:“不记得了。”

沈焉于是抬起眼,笑微微地看着他:“如果是真不记得了,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谢昭回内心登时方寸大乱,大脑如遭重击,先前强撑许久的镇定终于在此刻彻底抛弃了他。

如若不是手腕上尚还有沈焉的力量在拘束着他,兼之尚有几份理智和脸面在撑着,恐怕他此刻已经惊惶失措,甚至于落荒而逃了。

在他大脑空白的那一瞬间,他看见沈焉专注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却是请求道:

“我可以吻你吗?”

小沈直球出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对局(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