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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峰,山间别院。
沈焉半趴在石桌上,百无聊赖地用棋子儿敲打棋盘,发出接连不断的叩叩声响。
除去他胡乱摆上去的几枚子儿,棋盘上几乎空无一物,那些黑白棋子已经被谢昭回尽数收捡到罐中,看不出此前棋局的半分蛛丝马迹。
他在棋盘上摆放着棋子,试图靠着残留的记忆,复现此前被谢昭回一举抹去的棋局。
然而他对围棋此道,一向无甚兴趣,顶多只能说是懂个皮毛,要想凭着之前那几眼就复现棋盘上的博弈,到底还是太强人所难。
何况因着之前那半途而废的吻,沈焉此刻也无法沉心静气,脑子里乱哄哄的,眼下起码四分之三的思绪,都用来回味谢昭回的滋味了。
他长叹口气,觉得自己刚才居然就这么让谢昭回离开了,别的不说,至少在素质和忍耐力上,当真说得上一句超凡脱俗,简直称得上圣人君子了。
不管是在墟内还是墟外人中作比,怎么说也是能位列前百分之一的水准了吧?
沈焉越想越是遗憾,几乎要为自己扼腕痛惜之时,别院那窄狭的山道入口外,忽又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他面上不由自主又流露出几分笑意,正笑盈盈地抬眸向外看去,却是不料,来人居然并非如他所想,而是另一张迥然相异的面孔。
瞧见来人,他便也懒得遮掩,那张脸登时就是一垮,摆出个“此店已关,恕不接客”的神色模样。
对方却也不管他高不高兴,大步走进庭院,坐到石桌对面的座位上,便直直向他看来。
周无虞眼睛极尖,只不过一眼的功夫,就看到了他左手腕上铐着的镣铐,登时嗤道:“想不到啊,你也有这天——被铐起来的滋味如何?”
沈焉对此一句话都不想说。
他干脆也是真的没说话,只低着头,一只手撑着下颔,自顾自地摆弄他的棋盘。
此情此景,倒像个超龄太多的自闭儿童似的。
周无虞见他这副尊容,便又嘲道:“你不是说,‘能回到谢墟,就是天大的好事了’,怎么,理想实现了,这还不够好?”
沈焉本就还在心头遗憾之前那一个吻,眼下看到周无虞出现在自己眼前,在心中把前因后果一串连,当即明白了谢昭回匆匆离开的缘由。
他好事莫名其妙被打断,整个人都是一种低气压的状态,本来一点儿都不想搭理人,眼下听到对方嘲弄的话语,心情更是不佳,几乎都要被眼前人气笑了。
“好当然是好得很,”他磨着后槽牙,整个人透着一种要将人磨牙吮血的煞气,“要是来的不是你,那肯定就更好了——”
不巧的是,周无虞恰巧是对他外露的攻击性最为免疫的物种。
见沈焉被他撬开了尊口,他便也不再多闲扯,直接就道:“你要见谢昭回,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别忘了,之前你还同我约定了什么。”
沈焉扬了扬眉,说:“当然不会忘,毕竟就是你送的好消息,我现在才能回到谢墟,这么说,我还得多谢你了。”
周无虞也不同他客气:“既然知道,道谢就不必了,履约就行。”
言罢,他直接伸出一只手,“说好的U盘呢?”
沈焉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撑着脸,懒洋洋地道:“不好意思啊,托你的福,我还没来得及取货,就被带回谢墟关起来了,得辛苦你自己去拿了,给你地址?”
周无虞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道:“在哪儿?”
“穗城市芝兰区昌平街三十二号,鸿昌大酒店,你先到酒吧二楼的书房去,拿书架第二层最左边那本书里夹着的信封去找酒店前台,会有人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哦,对了,”说到这里,沈焉忽又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玩意儿朝他递来,“既然你要去酒吧,也顺便帮我把这个给带回去吧。”
周无虞顺手接过来,发现是个样式颇为古老的智能手机,黑着屏幕,长按开关也开不了机,显然是已经没电了。
他在手里转了圈,很快就领会了沈焉的意思:“你让我帮你转交给蔺和?”
“是啊,”沈焉耸耸肩,“我还不知道会在这儿待多久,你帮我把手机带给他,就跟他说别管我了,自己加把油解解谜,争取把霍家卫栖疑案给破了,哦,对,还有周沛的事情,我人在谢墟也走不开,要不你把周沛那天撞上时隙的事儿也一并转交给他吧,我看他倒是挺关心人家的,干脆让他一起办了得了,债多不嫌愁,虱子多了不怕痒嘛。”
周无虞像是觉得很有不满,略微皱起眉头,而后还是压下心头情绪,把手机放到一旁,揶揄道:“放心,谢昭回不会关你太久的。”
沈焉奇道:“你怎么知道?”
说完,不待周无虞回应,他便自顾自地一点头,语气不冷不热,“哦,我知道了,毕竟是你俩合伙一起坑的我,事先通过气儿是吧。”
周无虞冷笑一声:“你有什么气,往我身上撒有什么用?我顶多算是个从犯,真正算计你的,你敢同他计较么?”
沈焉好笑道:“我看起来像是对这事儿有气的样子?你不是都说了,回到谢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周无虞打量一番他神色,而后却是悠然垂眸,伸手拈起一枚棋子,不疾不徐地往棋盘上一放,方道:“放心吧,坑也不会白坑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跟我换啊。”
“好啊,你这是,”沈焉扬了扬眉,“做中间商赚差价?”
“不是很合理吗,”周无虞敲了敲棋盘,像是在示意他落子,“毕竟有些事,谅谢昭回也不会跟你说,能有我这个中间商,你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随便吧,”沈焉摆出一副很是勉为其难的模样,也将目光落到棋盘上,“那你想换点什么?”
“等我把监控看了再做决定,”周无虞神色不明,“不过我想,是关于天光墟的。”
闻言,沈焉倒是没有太过惊讶。
他也随手放了枚棋子,失笑道:“你对天光墟的兴趣,还真是够长久的。”
“话说回来,”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等你去酒楼取监控的时候,记得变个装,幻术还是易容都随便,而且最好不要透露出任何和周墟有关的信息。提醒你一句,那边有人跟你很不对付,而且八成不是一个两个,我甚至在想,说不定是有人特意针对你,才会布下周沛那局。”
周无虞沉默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显得有些许阴沉:“我知道了。”
言罢,他又落下一子,道:“为了表示诚意,我先算你一个问题,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回答。你想问什么?”
“那好啊,”沈焉自然也不会同他客气,他略一思索,便问,“那你知道,谢墟对我的驱逐令已经解除这回事吗?”
周无虞眉头稍作一拧,而后又很快松开。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有所悟地一点头,方道:“之前的确没听过,不过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这件事的确有很多端倪。”
“怎么说?”
“谢墟中,”周无虞若有所思地说,“几乎没见有人再讨论当年家变的事情。我之前以为是墟中有严令禁止,不过有一回,我来谢墟的时候,有听到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他顿了顿,“具体聊的内容我也记不大清了,对话大意是这样,他们说起现在的墟主谢昭回,简直不像个活人,一个月就出现那么几次,和好几年前墟里尚还热闹着时,谢墟本家人里觊觎玉韘的不同派系,借着各种事务明争暗斗的光景大不一样。现在墟里清净归清净,但有时候,倒是觉得太过无聊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这段话里让我在意的地方在于,尽管她们话中显然默认了其他谢墟本家人已经死去的事实,但没有半句话提到了家变的事情。那话中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好像那些本家人都是自然过世的一般,而且同时,我也没听到你的名字被提及。”
他抬眸,看向沈焉:“你觉得如何?”
后者则耸耸肩:“信息量太少了,我可不敢做什么判断。不过,既然没有明确提到家变的事情,你是想说这事儿在谢墟里,已经被禁止不能再提了?”
“不止如此。”
周无虞敲了敲桌子,“这么说吧,人的本性不会是这样,而是相反,越是禁止,反而越喜欢私下里闲言碎语,议论不休。像这种四下无人的场合,最适合肆无忌惮地放开了谈,甚至提起一些道听途说的阴谋论来。”
“刚才还有没说完的部分,我不过是偶然听到,但之后出现在这几人面前时,这几名墟人也只是朝我恭敬地行了个礼,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类似于‘害怕之前那段对话被听到’的表情。”
他略作一顿,神情似乎有些微妙,“在周墟中,可不是这样的。”
沈焉失笑,抬手落下一子,慢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因为昭回在墟中的亲和力比你好上很多?所以大家才会不怕嘛。”
周无虞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到谢墟,该怕的人还是照样怕。”
沈焉更乐了:“这不就更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
周无虞寒着脸看他:“你还想不想听了?”
沈焉举起双手以示投降:“我听,我听,你继续说。”
周无虞继续道:“我那时候也没多想,只当是这几名谢墟人胆子比较大的缘故。但是事后想来,不论家变此事是否被禁止议论,按理说都不会出现我听到的那种情况。”
他顿了顿,忽然道,“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怀疑,说不定有什么别的可能。”
沈焉颇有兴致地一扬眉:“什么可能?”
周无虞便道:“你知道墟中一向有各式神通术法流传,要是想要改变人的认知,也不是没有这种办法。”
沈焉内心一动:“改变认知?怎么说?”
“不错,”周无虞微微颔首,“我在翻看周墟典籍的时候,有看到提过这种说法。”
他说:“你也知道,周墟至今有幻术的传承,书上说幻术实则分三种,一种是让人的眼睛受幻,这是最基础的幻术,也是周墟所擅长的幻术。第二种,则是让人的心灵致幻,彻底相信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这是进阶,但仍然不是顶尖的术法。”
他稍微一顿,“至于第三种,则是最巧妙的幻术,是迷惑人的大脑,能让人无意识地忽略过去什么事,如果没有别的人提起,他就会完全记不得此事,但最妙的却在,这件事在他的记忆中却并没有消失。”
沈焉听到此,不由奇道:“既然都不记得了,为什么又说这段记忆没有消失?”
周无虞道:“这就是这层幻术最巧妙的一点。对中术的人,你同他提起被遗忘的事情,他也仍然会十分自然地同你交谈,就好像完全没有中术一样。但如果你没有正面、直接地提出,而是旁敲侧击,那对方就会全然忽略此事,理所当然,找不出半分破绽。
“我对这所谓的第三层十分好奇,后来又查阅了一些墟中典籍,发现说这是岳墟的秘传。只不过,现在还有没有流传,那我就不清楚了。”
沈焉失笑:“听起来倒是很玄妙了。不过,整个谢墟里怎么说也有万把人口吧,要想让上万人都同时中术,会有这种可能么?”
周无虞慢悠悠地抬眸,扫了他一眼:“我只是提出一个猜测,你愿意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
“好罢,”沈焉颇遗憾地说,“虽然也没有完全解答,不过好歹,也算是给了我一点思路,这个问题就当你回答了半个,等下回交换情报的时候,我会记得这半个恩情的。”
周无虞冷笑:“还要计较一个半个,真是越活越寒酸了。”
沈焉朝他展开一只手,而后又飞快合拢,比出个“0”的手势,朝他晃晃,语气不佳地道:“你刚才打断我跟昭回的对话,我没给你算成零个都算不错了。”
周无虞听闻此言,登时回想起在议事堂中,谢昭回出现时,那难以言说、狼狈慌乱的模样。
他略一皱眉,问:“你们之前,到底在聊什么?”
沈焉心想你连这都问是否太没有眼色了,真说出来怕吓到你,却是又听周无虞道,“我刚才问谢昭回,之后对你是什么打算。没想到他连你怎么想的都不知道——半个兄弟也是亲兄弟,你们连这个都没沟通明白?”
听着这话,沈焉险些没控制好表情,差点儿“扑哧”一下就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就想通了上次见面时,对方无缘无故就被他的“感情牌”打动,不但对他“开闸放水”、甚至还对他开始倾诉心路历程的缘由——
这位敢情好,是真把他和谢昭回当成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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