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送走对方,沈焉长呼出口气,面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怅然之色,整个人直接往那石桌上一趴,又开始琢磨起了谢昭回的事来。
他把脑袋枕在一条手臂上,又把那锁链的另一只拷环捏在手里,穷极无聊地把玩着。
他像是被铐上了瘾,眼下明明已经拿到了钥匙,却又单单只把它随便扔在石桌上,懒得再解开手铐了。
不出所料,等周无虞离开过后,他又在原地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庭院里却仍旧是静悄悄的,再无人要来的迹象。
再度叹出口气,沈焉知道,谢昭回这次八成是要爽约,不会再来见他了。
他很是忧郁地摸了把脸,心想谢昭回不会就因为刚才那个吻,干脆直接把自己扔在这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见他吧?
要是这样,那他可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了。
不过好在,如果是这样,那周无虞这番前来,倒也算是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虽然时机非常可恶,但眼下他到底还是有了两个破局的办法可以一试。
一是对方话中提到,谢墟人极有可能被施加了“篡改认知”的幻术。
对家变事件和他在其中担任的角色,这些谢墟人或许已经被混淆了认知,如今已不再完整记得这件事了。
那这样一来,谢昭回之前同他说的什么下山后“掀起惊涛骇浪”,就纯粹是在骗他而已。
如果他实在等不及,倒也不是不能下山试试——不过,这个法子到底还是有点儿不保险,不到迫不得已,没必要去这么干。
其二,就是靠手中的这面铜镜。
等到时机成熟时,借机联络周无虞,让对方帮忙把自己搞出谢墟,再等霍家宴请的时候前去赴宴,必然能够再次见到谢昭回。
但就算要等周无虞领他出去,他也还得在这里待至少十天。因为对方给出的时间点,是在“霍家宴请”之前。
哪怕六月初霍家就举办宴请,那也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么想着,沈焉很是忧郁地坐起上半身,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此刻,天色已隐隐有几分变沉,明亮的星子也已显露出些微踪迹。?根据对应的时节判断,现在应当差不多入了戌时的时辰。
墟地当中没有黄昏,等到将要入夜时,天色会像一层层地染上了墨色一样,渐而渐地黑下去。这个过程会花费很久,甚至有时,过了整整两个时辰都还没有彻底入夜。
在墟地中,这个入夜之前、天色渐暗的时段被称为“宵”。
假若不用具体的时辰来描述,五墟中的一天往往会被划成四个部分。
白日为“昼”,夜晚为“夕”,由昼到夕为“宵”或“昏”,由夕到昼为“旦”或是“朝”。
除去昼往往会持续相当的时长,需要以时辰来加以区分,其余时候,宵、朝、夕往往都不会使用具体的时辰来描述,在墟人嘴里,往往直接用“宵初”、“宵末”、“夕中”等词汇来指代即可。
现如今是早春的时节,沈焉算了算,应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差不多墟外晚上十点的时候,夜色才会彻底降临。
而再过约莫三个时辰,也就是早上四点出头的时候,墟地又将再度步入白昼。
也就是说,早春时节的夜晚只会持续六个小时,相比于墟外,的确算是十分短暂了。
然而墟中尽管没有漫漫长夜,但他此刻却只觉长夜漫漫,孤寂非常。
眼下院中除去仨冷冰冰的偃人外,就只有他一个大活人,倘若不是时节不对,简直说得上“寂寞枇杷深院锁清秋”了。
沈焉又一次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在脑中咂摸起了过去几小时来发生的种种。
不过短短不到半天时间,他同谢昭回之间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比过去七年加起来还要多。
眼下终于得了空,再去回想过去在墟外度过的那段时光,方才觉得过去有多漫长,几乎想怀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沈焉倒是还记得,上一次,那得追溯到七年前了,在离开谢墟的那一天,他也吻过一次谢昭回。
那时他吻的是眼睛,现在想来,也不记得理由,或许只是因为那时候对方用过于悲伤的目光看着他,那双眼睛太过美丽,几乎让人有些心碎了。
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天,他记得最多的,应该是血的气味。
源自鲜血的腥膻味道,还有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的凛冽的仇恨,构成了他对于七年前那天的绝大部分记忆。
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后来才出现的,响在耳边的谢昭回的声音,印入眼中的谢昭回的眼睛,从血海深仇中,唤醒了他仅剩的半分清明。
鲜血褪去了,此后他时常回想起那双眼睛,泫然欲泣的,满是哀伤的,悲伤而美丽。
隔着七年的时间,再去回想自己十九岁之前的日子,几乎觉得一切都像是前世发生的事情。
这七年里,他学会了很多,也终于明白了很多,用句有点儿好笑,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或许像在装相的话来说,他觉得自己算是活出个“人”样了。
对于“人”来说,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人”很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所以“人”要约束自己的行为,要和别人友善相处,建立联系,以确保自己能够在社会中安然无恙地存活。
但对他来说,这些本来都是不必要的。
强悍的、足以打破世人认知和伦常的力量,既然已经具备,为什么还要遵循为常人制定的规则?
沈焉已经想不起来是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了。
在他九岁到十来岁的时候,尽管在墟地中也经历过许多事情,但那些人和事,就像隔着层膜似的,令他难以体会到内中的情感。
人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要笑,这之类种种,于他来说,都像是毫无必要的累赘,甚至有时还会让他感到厌烦不已,更别说要求他去理解了。
然而时至如今,他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不通人性的自己,甚至于在十几年后的现在,对于情感和人心的把握,沈焉自认为已经达到正常人的水准,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很多时候,还要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正是在墟外的日子里,沈焉听到过一句十分有趣味的话。
似乎是说,“只有爱情和咳嗽是藏不住的”。
他回想先前谢昭回的一系列反应,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地,微微垂下视线,甚觉餍足地笑了起来。
他想,如果这七年来他在墟外观察和揣摩所学到的没有出错,那他基本可以确定了。
谢昭回对他也是有感觉的。
不管是对视后会慌乱别开的眼睛,还是亲吻后泛红的面颊和耳廓,无一不在向他昭告显而易见的事实。
倘若不是如此,他不会在那相持不下的一刻,看似突兀地提出求吻的邀请。
只是眼下,要想等到对方来见他,再到愿意承认、接受这番感情,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从明白的那一刻算起,他已经为此刻等待了太久太久,再等这么一时半会儿,于他而言,倒也没什么差。
这么想着,沈焉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从石桌前起身,捡起钥匙,解开手腕上的铐锁。
把锁链随手扔在棋盘旁边,他抬手舒展了一下身体,便朝着身后的房屋漫步走去。
正值墟中的昏时,天光从枇杷枝叶的间隙里滑落,莹润犹如玉石一般的天幕开始逐渐黯淡、失色。
而西南方的长庚星和北方的北斗星犹如夺目的宝石,已然在天幕中点缀出明亮的颜色。
再过不了多久,如墨般漆黑的色泽将会淹没整片天穹。
而到届时,那些散落的群星,抑或绚丽的极光,将会显露出白日时难以寻觅的踪迹来。
五墟中没有太阳和月亮,却有数不尽的星星。
而且奇特的是,这些星星竟和墟外一一对应,有着几乎一样的位置和名称,也组成了全然相同的三垣、四象和二十八星宿。
也是因此,岳墟人可以在没有极光的宵夕时分观测星象,借由群星运转的轨迹,推断墟中的月令时节、吉凶祸福,乃至于卜算出世人的命运气数来。
沈焉对星象之类没有研究,也完全不感兴趣,不过以往在谢墟中时,谢昭回平时课程的一大重心,就是在岳墟的观星之术上。
记得在无名别院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沈焉就时常看到谢昭回对着一摞记录好的星图细细研读,从中挑选出那些重要的星象,又研墨执笔,在另一边的帛书上,绘制出种种他看不明白的恒星轨迹来。
谢昭回告诉他,这些星象的运转能同墟地中的季节流转、岁时变化,乃至墟人的命运气数对应起来,沈焉对此则向来不以为然。
那时候他才刚进入谢墟不久,对于墟中的种种奇观异象丝毫算不上了解。
尽管谢在予名义上是他的老师,但对方一向忙碌非常,往往只有傍晚才能回到别院,和他们共进晚餐。
故而那些有关墟地里各类异象的知识,最初都是由谢昭回告诉他的。
那时两个人都呆在有偃人守卫的别院里,谢在予因为担忧两个小孩的人身安全,除非有自己伴同的时候,一般不会让两个人随意离开别院。
谢昭回对此倒是甘之如饴,毕竟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在外玩乐的性子,相比起来,倒是让他待在屋子里看书要更为惬意。
但对于同样年幼的沈焉来说,成日闷在一个小小的别院里,就实在有些太无趣了。比起在院子里对着书本打瞌睡,他显然要对亲自见识谢墟中的种种景象要更有兴趣一些。
那时候的沈焉虽未能完全掌握,但时停之力已然在手,故而要想溜出偃人的看守范围,并不是件多难的事情。
然而谢昭回这头,却死活不愿意让他一个人离开别院,到外面同别的墟人打交道。
彼时沈焉才不过九岁出头,自然不会像现在这么“听话”,就算谢昭回不愿意,他也自然有办法从院子里偷溜出去。同样年幼的谢昭回没有办法,只能和他一同,两个人一起偷偷钻出别院的范围。
好在,差不多就在两个人住进别院的半年后,两人便在别院的后堂里,发现了一条通往金玉峰后山的机关暗道。
金玉峰占地广阔,山势又极为险峻陡峭,故而墟人大都在地势相对平缓的前山腰处活动。寻常人能够抵达的最高处,也就是位于城邑上首的金玉台,以及金玉台背后的谢墟祠堂。
至于更高的那些地方,墟人往往只会让偃人前去,而不会以身涉险,亲自踏足那些极为险要之地。
金玉峰中遍布金矿和玉脉,在过去千年来,山间修建了无数四通八达的栈道和洞窟,甚至用以栖居的房屋宫殿都有不少。
只是这些通道与房屋,在过去近百年里都不再有人使用,除去偃人外再无人踏足,而是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内城后方的深山里。
故而在那四年里头,两个小孩最热衷的活动,就是从那处隐秘的暗道进到山中,在金玉峰的深山里,寻觅那些不为人知的机关和通道。
坦白来说,那段日子里具体发生过些什么,沈焉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
但那时候所体会到某种情感,却在他心底悄然埋下了种子。
那是某种仿佛在徜徉一般的、暖洋洋的感受,就像是被日光洒照在身上一样。
尽管五墟里并没有真正的阳光,但此前在墟外度过的日子里,他仍然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而此后在墟地里呆的许多年里,他或许都在怀念着那样的滋味。
但在进入墟地以后,在别院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那时他所体会到的感觉,就如同在墟外躺在阳光下一般,是极为温暖的、会饱含怀念的味道。
那时候的谢在予,作为他俩的监护人,尽管日夜忙于墟内外的繁杂事务,但不论如何忙碌,他仍然坚持每天抽出时间,陪伴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至少一周里有四天,他都会回到别院中,同两人一同用膳,再分享一番这些天来的经历。
谢在予彼时本来也只是个未满三十的青年人,对于新奇有趣的事情,大都抱持着极为开放的想法。
在某一次谢昭回说漏嘴、无意间提到山中密道的时候,被瞒在鼓里的谢在予倒是没有生气呵叱,而是在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又权衡了一番利弊,最终颇为无奈地应许了两人的这一玩乐方式。
后来再想,谢在予那时候会答应,起码有六成原因,都是看在沈焉能力的份儿上。
即便沈焉当时尚还年幼,对时停能力的掌握尚不完全,但这一能力本身的强悍,完全足以确保两人在深山中的性命安全。
至于剩下四成,估摸就是因为他也不忍心扫这两个小孩子的兴了。
回首当年,谢在予恐怕也很难不承认,自己幼年时也干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没过多久,他又特地给谢昭回弄来了几尊灵活的机关偃人,让偃人陪同他们一起进入山中,减少发生意外的风险。
谢昭回的寄雁铃,也是那时候谢在予给他的。
寄雁铃不受墟地和外界的空间限制,无论何时,也无论相隔再远,只要触发寄雁铃,它所联络的另一枚铜铃,都会在墟内或是墟外即刻响起。
谢在予特地嘱托两人,一旦碰上什么危险,一定要记得转动翡翠珠,摇响腕上的铜铃,告知他此刻两人所在的方位。
因为这件事,沈焉还被迫同谢昭回一起学习了寄雁铃上的密码暗语,以备万一。好在要表达位置,所需的常用字并不算多,百来个字已经绰绰有余。
也是那时,沈焉知道了寄雁铃的用处,以及它凭空响起时代表的重要性。
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倒是成了三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在那之后,谢在予每每回到院子里,便会兴致盎然地聆听两人这段时间来的发现。
甚至某一次,他还为谢昭回带回了墟外方便绘图的白纸和铅笔,让他将探索过的地方绘制成地图,留作纪念。
却是不料,在年仅十岁的时候,谢昭回居然当真将谢墟内部的暗道机关与宫殿构造尽数绘制,如此聪慧程度,即便谢在予早有预兆,也未曾料到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话又说回来,那时候别有天赋的,并不只是谢昭回一人。
即便抛开那令人震骇的时停之力不看,沈焉在身体素质以及武学一道上,同样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谢在予当时,为了能让沈焉能保留外姓留在墟中,可是好费了一通脑筋。
到最后,他索性将年仅九岁的沈焉收作自己的徒弟,让其以自己学生的名义,而非谢墟从墟外纳入的外系,留在墟地中。
谢在予在墟外待了七年,许多观念已经被外界同化,认为墟中过去的“师父”之称过于老派,又蕴含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旧观念,并不符合他这七年来在墟外历练后形成的新的理念,故而只让沈焉让“老师”称呼自己,不必以墟中过去的“师父”相称。
在谢在予看来,既然已经将沈焉收作徒弟,对方又如此天赋过人,自然没有不教授的道理。
他的这一举动,当年在谢墟中,可谓是激起了轩然大波。
墟人皆对沈焉保留外姓而不改姓的行为议论纷纷,但谢在予从不曾改变过主意,而是不顾众议,将自己习得的谢墟武学,在此后数年里,尽数传授给了当时的沈焉。
记得在那时候,谢在予每每有空闲回到别院中,就常在院子里教授沈焉刀术。
与此同时,谢昭回往往就待在抬头便能望见庭院的厢房当中,修读偃术或星占方向的书籍。
从身份上来说,谢昭回毕竟贵为将来会继承玉韘的少墟主,即便暂时未住进“白鹿台”或是“金玉台”中,也不必和别的墟人混在一个大讲堂里。
就像墟外那些会专程请家教进行一对一教学的富豪家庭一样,他在墟内的课程自然也是独立的。每周他都会有专门制定的课程,那些从事不同方向的佼佼者来到别院中,当他的专属教师。
因而当初在别院中的日子里,两人便都是巳时寝卯时兴,在天明的昼时,谢昭回就在厢房里上课,沈焉则在院子里习武,如果谢在予在,就是他亲自上阵教,要是不在,则是跟偃人对练。
等到课业结束的下午时分,两人便会依循着谢昭回此前绘下的地图,前往那些尚未探索的地点,一点一点地将地图上的空白点补全。
及至墟中的宵时,两人便会同从外归来的谢在予一道用膳,在饭桌上聊一聊这一天来的经历,课业上的所获,还有在深山里或是在墟地外的发现。
那些后来的因果暂且不叙,至少在零二年到零六年的那段日子里,尚且年幼的他和谢昭回两人,生活在谢在予的庇护下,的确度过了一段称得上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零六年时,谢昭回年满十一岁后不久,便搬离了原先所住的无名别院,正式以少墟主的身份,住进了谢墟本家大宅的正殿,“金玉台”当中。
同一年的夏礿礼上,谢在予迎娶当时岳墟的长女岳衡音,成婚后亦搬入别殿“青崖台”中居住,至于沈焉,则进入谢墟的武堂中就读。
自那之后,三个人各自的生活,就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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