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书房,李客的贴身随从阿平极为贴心地带上门,留给父子俩一个独处的空间。
李白看着紧闭的房门,兀自苦笑了一下,不敢继续磨蹭,来至案前,动作熟练地双膝跪下,垂头静候李客的教诲。
叶娲和李客的教育方式截然相反,为了家庭生活的和谐美满,李客向来都是在书房闭门管教子女的。两扇门界限分明地区分了李父与李母的教育观念,也把李家小辈的生活分裂成了两个小世界。在矛盾和对峙中,日复一日,天平总有倾倒之时,人心终归要偏向一方,这是天性使然,无法改变,李客和叶娲也不愿强行扭改子女的性情。
只是眼前的这个儿子,却不偏不倚地吸纳了天平的两端。
天真浪漫与老成持重,清微淡远和志存高远,不偏不倚,都存在在李白身上。如同灵剑附体,即可入武,这是世人追求的至高境界,然而若是有两缕剑魂同存,两强相争,最终只有剑毁人亡。
李客注重儿女的才学,却不欲子女背负兴家旺祖的责任,他只是把自己所学所知倾囊相授,这些是李客从他父亲的身上学来的,他想要把这些传承下去,延续父辈的智慧。
知道多了,思虑也多;欲求多了,道路也多坎坷。李客对于次子总是忧心忡忡,唯恐他在追逐功名的道路,陷入困境,于是把他送到赵蕤身边,去了解权谋术数,只望他真正认识以后,内心的天平会有倾斜,会顺着天性和欲求偏移。
天平的两端,并无好与坏之分,只是人生匆匆几十载,须臾弹指之间,强求两全者,往往会陷入困顿,比常人艰苦万分。商人罪臣之子不当仕,本就入仕艰难,若不能抛却天真梦幻,全心谋取上位,何苦走那一遭,白白受那一份苦难?还不如侍奉父母膝下,亦或仗剑而去、云游四方,来得快活自在。
李客目光深沉地望着李白,想要知道他的心,是否有了变化。
“这一趟有何观想?”
同样一句话,李白也听过。他抬起头,双眸清澈如初,心志坚毅不改,看着李客。
“儿想出蜀,寻伯乐引荐入仕。”
上一次,这个答案换来一句‘你且再想想。’,随后李白被送入书院。经过数年望山自问,经过多次游历沉思,李白依然一字未改。
‘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渴望突破,渴望被赏识的冲动从未熄灭,反倒是随着物转星移愈发地炙热了。
李白一动不动,等着李客的裁定。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会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的才能,不相信他的决心,不相信他可以做得到。兴许,兴许他是可以的,兴许他的天命便是如此。前路不明,哪怕终将失败,可是,这一生,他不去走一遭,怎会甘心?他不愿留有遗憾,纵使身死,也绝不后悔。
李客攥紧了双手,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白,过了半晌,又有如力竭了一般,缓缓闭上双眼,显出一丝倦意。依然没有改变,除了满腔的抱负,依旧不改当初的天真。
“可想好了?”一年又一年,他也老了,还能守着子女到何时呢?
李白双眸一亮,希翼的光彩点亮了黑眸,宛若星海璀璨绚丽。
“儿想好了,定要得偿所愿,否则绝不归家。”
李客蹙着眉头,口气不善地说道,“不孝,连你阿娘也不要了吗!”
“阿耶,这是为表决心之言,并非字面意思,耶娘在此,儿自会回来的。”不过,李白不确定自己敢不敢出现在李客面前。
“哼,张嘴便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不知道又是和什么酒肉朋友学的。”他的家风向来是乐善好施,慷慨大度的,眼前的这个儿子更是把这个家风发挥到了极致,时常为一些懒汉痴汉买酒买肉,甚至是结清花楼赊账。提及此事,李客只觉得一股子血气涌上头顶,气得想揍李白。
“阿耶,你误会了。”他的挚友皆是才子侠客,因为志趣相合才走在一起的,怎能划为酒肉朋友之流呢?李白辩解道。
李客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许久,见并无半点成效,指着李白说道。
“吾不管你。”他活了大半辈子,不过二三个挚友,这小子倒好,不过出了几趟门,就自以为交朋结友满天下,早晚有他哭的。
李白灵机一动,忽略了对方语气中不善的一面,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声问道。
“阿耶是许儿出蜀了吗?”
李客瞬间绷起了脸,目光如炬地盯着李白,许久之后,方道。
“难不成要找根绳子栓着你?我没空搭理你。”
“多谢阿耶。”李白俯下身子,深深叩了一个头。他有许多次考虑过,若是阿耶不许他出蜀,不许他入仕,他要如何。百善孝为先,他恐怕无法忤逆至亲,然后至此一生都只能心存不甘地接受平凡的自己。是的,李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今日之后,他也许不得再出门,尽管如此,他不愿意隐藏压抑自己的内心,对李客有一丝的伪装和虚情。
李客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李白欣喜的模样,心中一痛。
为父也不欲你不得所愿,况且,于我心中的遗憾,如何又舍得让你也尝此滋味?此路艰辛,唯盼你能保重自己,不损一毫。如此,我也能不为了给予你这商人之子的身份,碍你入仕的名声,而惭愧终生。
李客端起茶碗,茶水的热气氤氲在他眼前,他沉了沉心,说道,“谢我作甚,日后在外受苦受累,不要埋怨为父狠心,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的,知道了吗?”
“儿知道。”李白的双眼泛着水雾,默默抬头,望着座上之人。阿耶的鬓发已有几根银丝,大哥李临在外营生,而他又一心远走他处,家中大小事务,全靠阿耶一人承担。
李白像是一个心心念念盼着吃糖的小儿,终于得偿所愿,才发现为了这块糖付出辛劳的至亲,口中不由泛起了苦涩。
“为何这般看我,不是都顺了你的吗?还想怎地,说。”李客放下茶碗,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李白的眼睛像极了叶娲,每每望着这双眼睛,他总会心软一分,眼下李白如此可怜巴巴的模样,更是让他招架不住。
“儿舍不得你们。”李白垂下头,努力控制着盈满眼眶的泪水。他有了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他是快乐的,然而,一想到要辞亲远行,归期不定,与至亲相隔万里,他便心如刀割,万分的不舍。
李客轻叹了一声,颇为无奈地说道,“闹着出门的是你,这会儿又这般,真是拿你没办法。”庙堂之上,皆是虎狼,这样的孩子心性,要他如何能安心。
李白垂着头,只有上下起伏的背脊透出他的不平静。一双黑靴映入眼帘,这才把沉浸在伤感之中的李白拉了回来,他复又仰头,余光落在肩上的手,正要说话,只听李客闷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这副样子,待会儿你阿娘又要与我闹别扭的。”
李白怔了怔,脑中浮现叶娲关切的面容,心底一软,又觉得自己泪眼婆娑的狼狈模样被李客瞧见,心底不由发窘,眼睛和双颊都染着一抹血色,惴惴不安地说道。
“儿失态了,阿耶莫要怪罪。”
李客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你要何时出行?”
这个计划从未在他心中停摆,他想过几百上千次,只待亲人的首肯。眼下已无阻碍,一把剑,一壶酒,他随时可以上路的。
李白却沉吟片刻,语带迟疑地说道,“儿还需筹备一二。”
李客倒有些讶异,他本以为李白会迫不及待,不日就要出门的,如此看来,却是免不了要延后些时日。李客以探究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尔后从案上取来一张纸,递给李白。
“这是阿年的户籍稿,你替我转交给赵大。”
“是。”李白仔仔细细收入怀中,临了还用手按了按胸口,郑重其事的模样,颇为不似他的脾性。
李客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却不知道是喜是忧,然而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即便再担忧也无济于事。
“阿年初来此处,你多陪陪她,有些邀约能推则推。”儿子回来的事情,此刻,城中那些所谓的朋友应该都知晓了,李客可不想这短短几日的功夫,连儿子的人影都看不见。
李白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这是自然的,阿耶放心,饭后,我就带阿年出门。”
李客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小娘子都爱逛逛衣帽肆、脂粉铺,别忘了多带些银钱。”
李白在心头嘀咕着,阿年才不爱这些呢,若是真有要买的,他没多想,眼前就浮现了木料和各色工具。
脑中浮现赵年扛着木头锯子回来的场景,李白顿时乐不可支,憋着笑回答道。
“是,儿明白了。”
李客看不惯儿子这个模样,便道。
“去梳洗一下,把阿年领来用饭。”今日说的话已是平日里的两倍,眼下已是说无可说,想来他已是把该为与不该为都做全乎了,要歇一歇,看一看娇妻,放松片刻。
李白点点头,站起身来,走至门口之时,后边又传来了李客的声音。
“定好日子,就回家一趟,与你阿娘好好道别。”
李白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却不敢回头,只得站在门前,盯着门上的雕花重重点了点头。
“阿耶放心。”
李客看着即将离去的背影,心中又涌现了无数的叮嘱,仿佛李白已要远游,仿佛他们正在分别。他唯恐方才的言辞会冷了儿子的心,儿子会因为困苦的境况而不敢归家,李客又道。
“还有……不论去何处,阿圆大婚之日,便回来吧,她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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