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受吗？”庚子濯眨巴大眼睛，眼底的心疼快化为实质了。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洛老师怎么可能承认，他清清嗓子，故作镇定：“也没有很难受。”

“都怪我，来得太晚了，要是早点来，童童就不用吃那副药，更摊不上副作用了，是我的错。”

“话不能这么说，我要是不吃，你可能就回不来了呢，这药是有效，就是副作用大了点，没事的，估计明早我就恢复正常了。我还没问，你怎么逃出来的？界灵愿意放你走？他有没有伤害你？你告诉他你的身份了吗？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庚子濯摇摇头，“我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份，但我想他可能猜到了，他没有干涉我的事，躲暗中观察，我能出来纯粹是跟004打了个赌，他输了所以帮我逃出来。”

“赌什么了？”洛老师有点好奇。

“赌……”赌我能不能撑过高纪生新药实验。

这话庚子濯不想告诉洛童。都过去的事，再提起，除了多一个人难受，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赌他的血对我起不起作用，004的血比较特殊，对丧尸有害，但对我无害，他特别开心这个结果，故而答应帮我出逃，并假装成我骗过高纪生。”

他只是隐瞒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会让洛童伤心的事，算不得违背誓言。

“那界灵……”洛童觉得有些奇怪，界灵不拦着吗？

“界灵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他应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不敢在我面前晃悠怕受我责骂。他对你施暴了，他会收到惩罚的。”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还没来得及做，他不敢出现，他要是出现了我定叫他回不去。”庚子濯说得咬牙切齿。

“不说这个，童童，你、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庚子濯视线不自觉飘到别的地方，耳朵尖的红也蔓延到了脸颊脖子上，整个人冒着热气，仿佛刚从蒸笼里出来。

“你想做什么？”洛童的提问有些歧义。

身体的躁动随着腐气灌注，灵力恢复，逐渐压了下去。但他没说，想借机看看眼前这个人的反应，确认自己感情之后，他的恶趣味慢慢显现出来了，喜欢逗庚子濯。

药效的副作用，让尸族短暂地体验了一下人类被激素控制的一生，情绪的跌宕起伏，开心与彷徨之间极与极的跳跃，人类每天都过得如此水生活热。

如果是这样，那庚子濯的内耗和自卑好像也能理解了，之前的那些反应因为新的解读，重新成为了可爱的代名词。有个情绪多变的人类天天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因为一些小小的反应变得开心亦或是失落，乐此不疲地摇晃着尾巴继续跟在自己身后。

这种道侣，简直不要太可爱。

庚子濯扯住他的衣角，像鼓足了勇气，小声问：“可以、可以再抱一下吗？”

酝酿半天就只是抱一下，庚子濯的胆子还是太小了。

“当然可以！”洛童张开手臂，落落大方拥他入怀。

“这样会难受吗？”庚子濯不敢把脑袋的重量全部压上去，但那双手结结实实地拥住了心上人，贴得紧紧的，不给空气留缝隙。

隔得足够近，他才敢轻轻地用气音耳语：“如果你实在难受，我、我可以帮你的。”

“你从哪学的？？！！”洛老师震惊。

他没教过，更没人靠近庚子濯，他从哪里得知这种帮助人的方式。

“我问别人的。”庚子濯瓮声瓮气答。

“你问谁？？”庚子濯有交往友好到可以咨询这事的朋友？

庚子濯迟疑片刻，才期期艾艾答：“我请教了娱乐.城生意最好的几位头牌，学习了技巧和方法，我想，既然我占了童童道侣的位置，万一哪天童童有需求，我得让童童……我什么都能学，只要能让童童开心。”

“你跟头牌学技巧！！！”洛老师要尖叫了。

很想撬开庚子濯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所以你晚来差不多一个月是跟娱乐.城的人学这个去了？！！”

大部分时间是被高纪生拿去做实验去了，这个不能让童童知道。

洛老师不再淡定了：“你那么有服务意识学什么不好，你学这个？你以后只有一个对象，你学这个，你、你……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不行吗？”庚子濯一脸坦荡：“童童只有我，为了让童童开心，我学什么都可以，童童，你别不高兴，我觉得这个很正常，我想要讨童童开心，我不委屈的，让童童开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这位先生，请问你还记得自己前世是什么身份吗？你成功历劫之后还要回去当神将的吧，难道不会因为这段经历感到羞愤？”

“为什么要羞愤，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自己伴侣开心是每个合格的道侣应尽的责任，而且童童，洛伽不是我，我是庚子濯，童童一个人的庚子濯，就算我以后死了，洛伽也不会是我，幻境里三年的时光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前世和今生就算拥有同一个灵魂，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庚子濯不会成为洛伽，洛伽也不会成为庚子濯，我如果死了，真正消散于人间，我希望，童童不要把洛伽当成我，世界上只有一个庚子濯，是洛童取名养大的庚子濯，和洛伽没有任何关系。”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地提起死亡的话题。

横在两人面前的、永恒的鸿沟。

短生命体和长生命体之间短暂灿烂的碰撞，迈不过去的鸿沟。

两人心知肚明，但又从未开诚布公聊过。

庚子濯明确表示他的态度，他不希望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哪怕声称自己的前世的洛伽都不行。他没有洛伽的记忆，就算融合了记忆后，他依旧觉得自己不会成为洛伽。

人的生命意识由经历赋予意义，并不是拥有相同的记忆就能替代某人。

他们生命的底色完全不同。

庚子濯泥泞沼泽里拼命长出来的小草，开不了花，长不成树，他耗费所有力气只为萌芽，留住他的太阳就是他此生做过最勇敢的事，他愿意为了太阳多停留片刻，做任何努力，他的余生只想好好跟洛童呆一块，看着他，生命的尽头最后一眼能看到他的太阳就是此生最幸福的事。

洛伽不同，洛伽生来就是大树，是神庭叱咤风云的人物，所有人默认的天之骄子，洛伽下凡历劫，人为捣乱才有了这一世，才成为了庚子濯。

庚子濯死后，会去地府轮回，会恢复记忆，会重新成为洛伽，带着这一世的记忆回到神庭，继续做那名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神君，可他终究不是庚子濯了。

人死后，轮回，多了那么多记忆，还会是当初的少年吗？

洛童见过洛伽，通过幻境，洛伽短暂地出现过。

他和庚子濯长同样一张脸，可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洛伽举手投足间有庚子濯没有的自信，那是掌权久了的上位者不自觉散发的气场。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区分两人，甚至不用仔细判断，只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不同。

人类，会死。

灵魂会轮回。

可轮回后的人再不是这一世的庚子濯。

“我知道。”洛童轻轻摩挲庚子濯的后背，叹道：“弄不混。”

要是弄得混就不会把洛伽当精神分裂治病了。

“要是他装，假装成我，童童你一定不能上当！”

“不会的，我会狠狠拒绝，并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庚子濯笑出声，对这个说辞十分满意。

幸福到顶点后，是患得患失的不安。

良久，庚子濯又问：

“童童，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为什么这么问？”

洛老师明白他在说什么，可仍然让他说得再直白些，有些话好像不掰开揉碎了讲，永远跟鱼刺一样梗在喉咙，以后的日子里咽下去每一口唾液都在提醒你这根刺的存在。

“我明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叫你保留我的位置，执意接触你，擅自喜欢你，我甚至不敢保证你同我一起会快乐，不敢保证我的离开不会让你痛苦，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我喜欢你，非得要个结局，非得要个身份，不顾我走后你会不会开心，不顾那些没有我的日子你会怎么过……”

“有些时候，我会想，这么阴暗自私的我，你怎么看得上的？我何德何能获得你的喜欢，是我伪装得好吧，我伪装成只要童童和我在一起就会快乐的样子，把你欺瞒了过去，我伪装成你喜欢的样子，让你愿意同我一块生活，又想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你习惯我，离不开我，让你想与我度过我的余生。”

“可我怎么可以那么自私呢？让你习惯我之后，离开你，童童，你会很不习惯吧，百年之后，世界上还有洛童，可是没有庚子濯了，我还不准你从洛伽身上找庚子濯的影子，这样的我，真的配得上你的喜欢吗？”

“这样的我，实在太卑鄙太自私太无耻了。”

星河在头顶闪耀，绿草茁壮生长，他们就这样坐在天地间，草为席天为被，枕着手臂，瞭望天河。

或许是微风过于轻柔，刚才的气氛过于热烈，冷静过后，庚子濯说了一长串话，语气不同于过往的紧张，也没有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他很平静地诉地、讲解题目那样把自己剖析开。

一点点把自己的价值、让洛童喜欢他的手段，平静地毫不掩饰地说出来，没有歇斯底里的惊恐，他只是淡淡地说——我配不上你的喜欢，我就是个自私无耻的坏人。

冷静的语气，贬低自己的口吻，毫不在乎话语里主人公是自己。

看着这样的庚子濯，不知怎的，一股酸涩的热流自洛童心脉处蔓延到喉咙。

副作用还没消失吗？

尸族没搞懂这种情感，他静静地望着青年，一开口，沙哑的语音先把自己吓了一跳：“我以为，我把你养得很好。”

“这样看来，我还是没有做到。”

青年惶恐起身，跪坐在草地上，面对躺着的尸族连连摆手：“童童，你别这么说，你做了很多，我很好，我现在很满足，我超级喜欢这样的生活。你养得非常非常好！！”

为了强烈表达肯定，庚子濯头快点掉了。

他不怕洛童骂他，或者说，他能接受一切负面情绪，可他没有办法见心上人责怪自己，把属于他的情绪拿走。

“如果我养得很好，现在的庚子濯应该怼天怼地地说——我值得洛童喜欢我，我会成为洛童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的人，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我，我很好非常好，我就该成为洛童的道侣，除了我谁都不行。”

“我以为，你至少成长到这种地步了。”

“是我太着急了，两年的时间不足够弥补过去十九年的窟窿。”

洛老师支起一只腿，头微偏，枕着双臂，月光不及他眼底的眸色。

“我想做到的是七老八十的庚子濯，临终前跟我说：‘我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童童，我还想再活一千年，我想再跟你呆一千年，你救救我吧，让我再活多点时光，我太喜欢你，太喜欢这个世界了。’那样的庚子濯才算我养得很好。”

“那童童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看到。”庚子濯被洛童想象的画面逗笑了。

他补充道：“那场面太残忍了，我怎么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我的离开已经够自私了，还增加难度让童童做很难的事，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想活，我会默默努力活，假如那天真的来到，我会找个童童看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离开。我不要喊着想再活一千年，童童做不到会痛苦的。”

“你不信任我。”洛童直截了当指出问题。

庚子濯脸上清浅的笑容戛然而止。

“我说过，我的道侣要心连心，与我一起面对难题。你不相信自己的本质，就是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的喜欢是真正的喜欢，你觉得我没办法包容完整的你，你觉得我看到的只是伪装过后的你。”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庚子濯，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完美了。”

洛童没有给庚子濯逃避的机会，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

“我是混沌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尸族教师，小时候的记忆还丢过几年，在这个人间，离开你我连修炼都做不到，我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你身上的腐气，为了保证我在人间能够修行，是一种维持生存不得不进行的行为，准确说，是利用。”

“我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你，为了你身上的腐气，我把你们从地下层救出来，为了持续获得你的关注，我才在唐医生的建议下加入医疗队，不是你单方面想要获得我的喜欢，是我，在引起你的注意。”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默默在背后跟踪你半年，你和琴长红住在大院是我让唐医生安排，你们院子里那棵大榕树夏天那么凉快是因为我晚上就睡在树上，方便吸收你身上的腐气，那些人还以为是树的原因。”

“你不理我的时候，我还恬不知耻地强迫你吃饭，你是把这些记忆都忘记了吗？为什么非得把我美化成你配不上的样子，非得把我说成天上仙，我到底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你庚子濯神化我，是小时候的那顿饭？换成院长老头，他能把整个院子里的厨师都叫起来给你炒菜吃……”

“所以庚子濯，你没有必要把我说得那么好，你别忘了，最初是我黏在你身后锲而不舍要求你把注意力放我身上的，如果你非得把这段感情形容成孽缘，那发起人是我，你不必愧疚，一切都是我该承受的，是我强求来的。”

“我只是一个想要利用你身上腐气的世外人，没你想的那样伟大，不至于喜欢不上一个完整的你。”

“我希望你能试着相信我多一点，相信一个有血有肉的洛童想跟你走下去的决定，从我决定接手你的那刻起，就知道会有分别的那天。”

“你知道死亡为什么会让活着的人哭泣吗？不是因为死去的人永远的失去了他的生命，而是因为活着的人舍不得他的好，死了的人死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会化作山间的风，海里的鱼，会化作万物，可活着的人再不会有人对他那样好了。”

“有些人会因为害怕面对失去而提前远离，像刘成安，他害怕你因他而痛苦选择提前让你痛苦，这在我看来完全不可思议，人类为什么总干这么蠢的事？”

“庚子濯，我选择和你在一起，只是我觉得，这些和你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足以抵挡没有你的漫长岁月，有些感情拥有过便不会遗憾，我不怕你成为我的心劫，如果每次历劫都算一次重逢，那这样的感情多来几次也无妨。”

“我都不害怕的事，你到底怕什么？真正面对这件事的人是我啊。换我问你，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会后悔和我在一起吗？我把跟踪你的事都同你说了，你还愿意神化我，把我碰得比月光还耀眼吗？”

“哈，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你心中混到这种形象的，我啊，只是一个喜欢上自己小徒弟，连感情都控制不住的成年人，庚子濯，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这段关系？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他的太阳笑意盈盈，跟他说，给他一次反悔的机会。

洛童把跟踪的事都说出来了，庚子濯浑身细胞都在战栗，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很兴奋！！他喜欢的人原来在他知道的时候，就关注过，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让人开心呢？

反悔，反个屁的悔，他能吸引到洛童注意算上辈子没白当神仙，不然这辈子没有个聚腐器的身体，洛童如何对他正眼相看？还好先出现的是他，万一先出现的是004或者001，洛童就要被抢走了！！

他是幸运的，他被命运眷顾。

洛童就是很好的人，庚子濯觉得自己没有神化他，洛童的好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明明可以只救自己一个人，单独拎出来圈养，换作自己保不齐要圈起来，让那个可以生产腐气的人离不开自己，只依靠自己生存。

童童明明可以这么做的，可他没有，他选择了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保护了原本的生活环境，不干预，暗中提供帮助，还帮自己找到了医疗室的工作，就连收养他，都是在明确知道琴长红抛弃他后，才作出的选择。

童童就是那么善良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包括他自己！

“童童就是很好，不准这么说自己！！我才不要反悔，你道侣的位置只能庚子濯坐，其他人坐不得一点，谁来我揍谁！！”

他信誓旦旦，两人相视一笑，连夜的心事终于在此刻释怀，消散空中。

感情这种事，谁说得准？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没有那么伟大，也没那么渺小，它只是平凡世界里一个属于人性的正常波动。

“行吧，那就约定好了，以后这个位置只让你坐，你要好好地努力活久一点，让我能养你久一点，把你养得无法无天，养成功的尸族优秀灵修。”

“好！！”

“那就回去吧，出来够久了，他们该等着急了。”

“再等一下。”

庚子濯拉住洛童的手，漫天繁星下，轻轻地不容抗拒地吻上心仪已久的唇。

唇贴着唇，他含糊不清道：“童童讲那么久的话，嘴都讲干了，我给你润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