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唐医生忙里抽闲通过对讲机让无所事事的打杂三人组提早下班。
对讲机第一次响起时洛童稀奇了好一阵子,这玩意儿不就是混沌界千里传音的低配版吗?
听唐可说,还有一种叫手机的工具要比对讲机传得更远,只不过末日后信号塔无人维修,逐渐沦为观赏品。
随着与人类相处的时间增加,洛童对他们的印象逐渐改观。
人类中时常会有闪光的个体,在有限的生命里追求无限的可能,制造出连炼器大师看了都会感叹一二的玩意儿,比如手机,再比如机器小人儿。
只在纸片书中了解过的人类形象慢慢被立体丰满的真实人类替代,他们有喜怒哀乐,能言善辩,会思考,会牺牲,他们各不相同又能相互抱团,他们中少部分人身上有着炙热的光,愿意带领全人类走向更好未来。
这大概就是人类福泽深厚的原因吧,群体中永远不缺为全人类奋斗牺牲的英雄烈士。
下班后,洛童继续跟着小濯,踏上那条熟悉的路。
照样是气味混杂潮湿阴暗的小巷,路上见不到半点垃圾——都被机器小人儿打扫干净了,但从斑驳的墙面、花花绿绿的广告贴纸以及半点不隔音的铁门依稀能窥探出这儿的人生活质量低下。
蓝色夹带绿锈色的大铁门前,小濯放下东西,轻扣三下门,然后迅速藏到掩体后面。
这次门开得很快,满脸胡子酒气熏天的刘成安摇摇晃晃走出来,只剩骨头架子的身形消瘦得可怕,两鬓斑白,消沉的死志溢于言表,短短数日苍老半生。
他耍着酒疯骂了句小兔崽子,没有捡地上的物资,反而四处张望高声叫嚷:“小濯是吧,你给我滚出来,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我刘成安还轮不到你毛没长齐的小屁孩同情,我上次说过了你再送过来我就给扔了,觉得我说着玩的吗?”
说罢,他提起塑料袋哗啦把里面的食物倒了出来,茄子滚到远处裹了一层灰,红肉落到肮脏地面沾上酸臭味的潲水。
这场面任谁看了都要心脏一跳暗骂浪费粮食。
男人退回屋里用力关上铁门,与世隔绝。
握手楼隔音不好,邻居们被铁门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臭骂几句,发现没人应声便渐渐停歇。
一切回归平静,除了——在门前捡食物的小孩。
那么小一只,蹲在地板上默默擦拭食物上的尘埃,珍重地将其放回塑料袋里。
小濯不爱吃饭,但他知道食物对于人类的重要性,若不捡起来,小机器人儿会把食物当垃圾收走。
他将脏了的食物带回到家属区,认真清洗了半小时,尔后无声地回到那条小巷子,把食物放门口,再次敲门。
小濯的固执洛童和刘成安深有体会。
这是小濯第22次送食物,如若送不出去他会无限重复上述步骤,仅是第一天就蹲守了四个小时,平均十分钟敲一次门。
刘成安显然也被烦怕了,暴力开门伸手嗖一下扯过袋子,关门。
动作急躁彰显主人的不耐烦,他的意思很明显——我收下了,别再来了小兔崽子。
见目的达到,小孩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
——他在用这种方法补偿。
洛童隐约猜到聚腐器的想法却又不解。
不知道这小孩怎么长的,小小年纪心思沉重,老喜欢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勇勇的死是机器蜜蜂造成的,怎么联想都不该由他补偿。
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却执意护着快高出一个他的大人。
不知为何洛童脑海中浮现一副滑稽的场面:小濯抓着饭嘿咻嘿咻爬上一米的木箱子,硬要把饭喂给不肯张嘴的大人。
芙蓉似的小脸一本正经,与之相反的是成人脸上那羞愧难安的神情。
*
“小唐,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专门留出时间给孩子们做心理辅导。大家都说你是神仙下凡,我看啊,神仙未必有你这么善良,当真是后生可畏哈哈哈。”
“虽然现在的环境不好,但每次看到你们这些人,我都能感受到人类未来是有希望的,好人有好报,唐医生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一名矮小略微发福穿着条纹衬衫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笑呵呵说道。
九月Z城的暑气还未消散,没走几步中年男子便浮汗满面,他掏出洗的发白的手帕一摸额头,顺着光溜的脑门惯性地往头顶擦去,稀疏的地中海被手帕撵过,有几缕毛倒下又富有弹性地站起。
唐医生单手推了下眼镜,望着眼前的男人,面露尊敬:
“哪里哪里,比起您的菩萨心肠我这都不算什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嘴,葛先生才是真辛苦,”
常年医患关系良好的唐辛,但凡想讨好长辈,再固执的老头老太都能被哄得找不着北,谁不想听舒坦话,出自唐医生口的恭维格外好听。
葛先生笑皱了富态的脸:“哦,小唐啊,那个体检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大致明天,结果出来我让唐可给您送过来。”
“好的好的,真是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说来还得再次感谢您,我最近都在头疼孩子们的起居生活,要不是葛先生慷慨解囊,答应让他们住在教堂并负责饮食,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唐辛发自肺腑感慨。
葛先生是这座基地庄园原本的主人,人们如今能有躲避丧尸的基地,要多亏了他的无私奉献,他不仅主动收留了第一批逃亡的人,还放手将庄园交给管理层一步步改造成现在这样封闭安全的模样。
葛先生摆摆手,不甚在意:“有能力帮一把是一把,世界末日了,人类还不知道能存活多久,团结就是力量嘛,孩子是我们的希望和未来,我能在这个时候出一份力也算是我的荣幸,帮人就是帮自己。”
有些人的存在能让人相信爱与和平。
唐辛和葛先生约定好每周六过来给孩子做心理辅导,直到他们能正常生活为止。
大人散场后,蠢蠢欲动的孩子们终于憋不住,将瘦小的身影堵在角落:“你刚才是不是想跟唐医生告状?”
“我没有......我、我不敢......”
“还撒谎,你这个谎话精,我都看见你给唐医生看身上的伤口了,是不是觉得我们冤枉了你?你就是想跟大人告状,你这个小人,撒谎还喜欢告状,打死你!”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们打我的事,我、我、我没有撒谎!”
“我看小海没这个胆子,英雄叔叔不是说了我们要学会自己判断吗?我觉得小海说的是真的。”人群中有小孩将洛童的话听进去了,他想为瘦弱挨打的小海争取一下。
但带头的小孩根本听不进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地位被挑衅了:“怎么,你觉得是我在撒谎吗?我说他有就是有,你相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也想挨打?”
“老大,我们替你教训他。”
“就是,居然敢质疑老大!那你就跟他一起挨打吧!”
眼看自己就要挨打,说话的男生改变口风,跟着狼群将尖牙对准小海,毫无意外,小海又被打了。
他抱紧自己的头,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上的疼痛化作心里的怒火
——我明明没有说谎,却还要被打,一切都是因为小濯,如果我当时在车上没有帮他说话,现在就不会被孤立,都是他的错,他就是个怪物,受伤了但不会有伤口的怪物!!
——还有这里打我的人,早晚有一天我要报复回去,凭什么冤枉我!凭什么打我!你们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好疼,有没有人帮帮我,我不想……挨打了。
可惜,直到其他孩子打累了,英雄也没有登场,徒留瘦小的身子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弱地喘息。
泪水、冷汗和血水晕成团滴落在闷热的木质教堂地板上。
*
森森树影被基地大白灯照得四分五裂,偶有几阵热风,吹得树影摇曳沙沙作响,让寂寥的夜晚多了三分诡秘。
小海的一只鞋子早在爬墙的时候蹭掉了,他将左脚仅剩的塑料鞋套在右脚上——右脚脚底不小心被石子划破,只能靠这样的方法缓解疼痛。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只是想逃离,逃离那个被欺辱的地方。
在哪里都能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学,只要能让他不再挨打。
甚至,有一瞬间,小海可耻地想过——他当初不离开蜂巢就好了,那里有吃有喝还没有人打他。
但他很快开始批判自己:这样养着跟等待被宰的猪崽有什么区别?小海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小挫折就被打败,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小的人儿,身上布满红紫交错的淤青,脸上还挂着泪,就这样安慰着自己,跌跌撞撞地朝着未知的黑暗走去……
时间宛如过去了一个世纪,娇嫩脆弱的脚早已磨出水泡又磨破流脓,红肿可怖,小海实在走不动了,他坐在巷子漆黑的角落,这里没有风,不会太冷,夏天的夜晚对于衣着单薄的小孩还不算难熬。
小孩又困又饿,他想,就先到这里吧,应该没有人找得到他了,等睡醒了再接着跑,先睡一觉吧,真的好困……
困顿的眼睛几经挣扎,终是没抵过困意,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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