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靖呼吸乱了，大口喘着粗气，坐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响亮的巴掌声在静室内如雷贯耳，柔软的手不过是暂化人形的小妖精，禁不住五雷轰顶似的猛然缩回去。

“什么动静……”被窝里钻出道软绵绵声音，是床上那人半梦半醒，迷糊糊问。

慕容靖有些怕见他，明知道他不可能看见，却还是把头低低垂下，额发如同帘幕遮盖住大半眼睛，“有蚊子，”偏头歪向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痛：“打死了。”

“哦。”梦生翻了个身，秋天怎么还有蚊子的念头，还未在脑子里连贯起来，他便又睡过去了。

殊不知梦生的一翻身给室内送来阵新的香风雨露，小妖精们如食灵丹妙药，妖力大增，哪里还是先前蜻蜓点水式的试探，现今有模有样，指节灵动婉转，揉、捏、逗，大的，小的，样样使得。

呼吸渐渐趋于均匀，慕容靖确认他睡熟了，背对着梦生，轻轻朝更外的位置躺下来。躺下来后，越发觉得口燥舌燥，身上痒得像被十万只蚂蚁啃咬。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方才，他是……做那种梦了吗？又觉得万万不可能，怎么会梦见和床上那人……

现在自己是醒着，还是依旧在梦中？

怎么还是……

难耐地忍着，度分度秒都如年，狠掐大腿嫩肉，紧紧抿住嘴唇，不敢弄出动静来，怕再吵醒床上那人。

慕容靖转移注意力，把视线投向天花板，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如同置身在海里航行的船只里，摇呀摇，颠簸着漂向多年前。

只有那么一扇小小的窗，终年洞开，窗外四季变换不断，有时候是春，忽而又是秋天到了。

劈头盖脸的突然挨了一下，摸下来凑到窗边看，金灿灿一片梧桐秋叶子，掌指俱全，借着午后呼啸的风狠狠扇了人一巴掌。

慕容靖顿时觉得不疼了，取而代之的快乐，这是他不可多得的能接触的外面。郑重举到眼前，叶子干燥、美丽、稀奇，眼睛亮晶晶望着，一遍遍，翻来覆去看。

好神奇！黄色的！长得像人手掌的叶子！

近在咫尺的黄手掌，一下摸上他的脸。

那只手饱经风霜，皴裂、粗糙，刀子一样割他稚嫩的皮肤，慕容靖难以忍受地别开脸。愣愣的，不知道面前什么时候多出个人，仰头望巨大的男人，童声童语嗡嗡：“你是谁？”

男人居高临下，眉毛眼睛拧到一起，扭正慕容靖小脸，不放手，打量着他：“兔崽子，我是你爸！”

慕容靖不懂爸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教过他，只知道“兔崽子”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船上那些经常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们，彼此间招呼就叫“兔崽子”，一叫就飞过来结实一拳头。

这个叫“爸”的他很不喜欢，不光长得凶，一见面还就骂他。慕容靖盯着男人的手，有样学样地防卫，一口咬进男人虎口。

男人完全没想到小孩会咬他，一吃痛，下手没轻没重，反手一巴掌，把慕容靖重重掼到船壁上。

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尖叫着，踩着皮鞋踏踏扑到窗口，看到小小的慕容靖跌在黑暗的船舱里，虾米一样痛苦蜷曲，嘴角似乎挂了血，久久没能爬起来。女人泪流满面，恨恨地用拳头去锤男人，用带跟的皮鞋踢他：“你他妈真是个神经病！”

男人纹丝不动，那么大一块头，站在那里讪讪的：“我怎么知道他会咬我！”

“咬你一下怎么了！少块肉了！”女人越说越气，恨不得把男人也打出血，可娇小的她实在是蚂蚁撼大树，“他都爬不起来了！你好意思说吗！你怎么下得去手……”

“姐姐，”慕容靖缓过劲来，爬到窗口叫她。第一次听到一向端庄温柔的姐姐，因为他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一切为了他的姐姐。他觉得不该害她如此，虚弱地撑着说：“我……不碍事的。”

知心跪坐在邋遢的船板上，哭着把窗前的慕容靖拥进怀中，哄似的拍拍他背，又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心都要碎了，像一片羽毛柔柔用手地去擦他嘴角血迹。捧着他的小脸，他还是个孩子啊，受到伤害了，反过来叫她不要担心。

慕容靖闻闻这闻惯了，令他心安的香气，再一次勉力说：“我真的，不碍事的……姐姐，不哭。”

他叫她姐姐，知心顿住，泪如泉涌。

小妖精们找到方向了，最柔软的一只，扑着香，摸上脸颊，在唇角边蹭蹭，一遍遍摩挲他紧闭的干燥唇瓣。亲昵，爱抚，心疼，像母亲。

慕容靖贪婪地嗅着鼻下香气，熟悉，像童年拥有的味道。松开掐肉的手，不挣扎了。也就是那天，他才知道叫了八年的姐姐，不是姐姐，而是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桃花眼和洁白带香的手重重叠叠，恍惚着，慕容靖渐渐失去意识。

再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房间里静寂得仿佛脱离了尘世。

慕容靖坐起身，被褥滑落在腿上，一层层堆着。今天晚上一个梦接一个梦做个不停，头都要炸了。除此以外，最笼统的感知就是冷，有几分后悔有床不睡，一时冲动往地上躺。全身冷得有些颤，像从水里刚捞上来。如果说，秋天的晚上是冬天，那么，冬天的地板就是冰棺材。手一伸出被子，血液仿佛凝固在指尖，就着清亮的月光，手指颤颤，好几下才摸到枕边手机。

费力按亮了屏幕，去看时间，一看吓一跳，此时正是零点零零分！

心惊肉跳几秒后，随即，更大的恐惧席卷全身。慢慢转过头，向外面看，对上一轮无比硕大的圆月，悬停在窗前，照得屋内惨白一片。

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开过窗！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近，那么亮的月亮。慕容靖不由自主直直盯着，瞳孔里月亮在注视里倏忽焕出异色，这潜火烧纸钱的色彩，是血泊的半凝固。

“只有死人看到的月亮才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