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唱阳怕水,但他不愿在人前露出软弱。
在入水前,天色渐暗,湖水幽静如深渊,殷唱阳率先走在前面,步伐平稳,但心跳已经怦然。
如无必要,他决不愿下水,然而上古大能的洞府就在湖心,在此秘境中,天上地下皆被下了禁制,所有通行法宝都失灵了,必须自己游过这片湖。
非得下水不可。
殷唱阳微微转过头,看见身后的俞灯青,对方桀骜英挺的脸上藏着笑眼:“怎么了?”
俞灯青当然不知道他怕水。
殷唱阳一直瞒得很好。从拜入万剑宗起,他就立誓要和这肮脏丑陋的弱点一分为二。
……
隆冬里,湖水冰寒刺骨,殷唱阳奋力向上挣扎,头刚探出水面,就迎来众人的奚落:
“鹦鹉,韦姨娘病了,古人说卧冰求鲤,你心不诚啊,不然怎么会逮不着鱼!”
伴随着哄笑,殷唱阳的头在水中浮沉,他急促喘息着,却被人一把按回水里。
冰冷的湖水灌进口中,殷唱阳呛咳不止,窒息感让他拼命挣扎,想要挣脱钳制。
岸上人嘶了一声,收回手,冷冷道:“鹦鹉,你胆敢抓伤我!”
对方细白的手背上有道浅浅伤痕,周围人都以他为首,见他恼火,忙不迭出主意道:
“这是个凿开的冰窟窿,我们找块木板把洞口压上也就是了,犯不着跟这种东西置气,不如早些回去上药,别留疤了。”
对方冷哼一声,赞许道:“这主意不错,你们盯紧他。”
殷唱阳水性不佳,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他眼睁睁看着岸上人找来木板,盖在他头顶。
恐惧哀嚎毫无用处,卑微求饶也只是凭空助兴,殷唱阳都知道,所以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推着头顶木板,奈何木板纹丝不动。
上面压了东西!
殷唱阳心凉了半截,他拼命拍击木板,因为剧烈动作,肺腑里的空气一扫而空,在顷刻间就呛水窒息。
眼耳口鼻里都是水,在濒死前,殷唱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撞向头顶木板。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殷唱阳神识逐渐模糊,只隐隐听见岸上传来人声:“怎么没动静了,人不是死了吧?”
确实是要死了,殷唱阳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得如此儿戏。
他是家中庶子,排行第五。生母是秦楼楚馆里的花魁娘子,姿色殊胜,因此被城主赎回家中。
母亲招摇张扬,是府中姬妾的眼中钉,旁人动不了她,便往往想法子折磨殷唱阳。
他们奚落他,喊他殷五,最后衍化成鹦鹉,逼他像豢养的鸟儿一样,学人口舌。
在数九寒冬里,借口他母亲病了,让他下湖去捉鱼。
又在眼下堵住了冰窟窿的出口,让他求生无门。殷唱阳看着近在咫尺的木板,从未感觉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接近。
他向上方伸出手,身体却在缓缓下沉,肺腑被压迫到极致,在火辣辣的刺痛之余,殷唱阳眼前发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绵亘永恒的痛苦。
直到木板上的石头太重,压垮了冰窟窿周围的冰层,水流冲击到水底时,殷唱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仅剩的求生欲念迫使他向上游,也许整个过程只过去了短短几息,但这是殷唱阳第一次直面生死。
……
“唱阳,唱阳,张嘴——”一只手轻轻拍打殷唱阳的脸。
殷唱阳在黑暗中依言照做,立刻感到口中被塞进什么,对方掰起他的下颚,让他吞咽下去。
殷唱阳很快就被呛醒,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俞灯青微微绷紧的脸。
真奇怪,他怎么在入水后,想起了修仙前的事?
俞灯青对他怒目而视:“终于醒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过不通水性?”
殷唱阳咳嗽几下,用手背擦去唇角水渍,哑声道:“……那不重要,你喂我吃了什么?”
俞灯青死死盯着他,下颚轻轻颤动,牙关紧咬,显然气得不轻,一把将他从臂弯放开。
“你觉着自己命挺硬,活够了是吧?不会水也不肯说,一下水就昏过去了!”俞灯青胸口剧烈起伏,讥诮道,“我喂你吃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殷唱阳想笑,却听见俞灯青下一句:“你也是,他也是,你们师兄弟惯爱逞强,一个德行。”
殷唱阳笑不出来了。
又是贺殊行。
他厌恶对方总像游魂般出现在俞灯青口中,分明远在数千里外的门派内,人也一直昏迷不醒,但却仿佛是置身在这的第三人。
对方始终活在俞灯青心底,并阻碍在他和俞灯青之间。
殷唱阳知道大师兄在外人眼里千般好万般好,追随者如过江之鲫。但总有什么是他能争取到的吧?
可是一样也没有。
无论是师父的器重、下任掌门的人选,还是在修真界的声誉,乃至于俞灯青的爱,只要有贺殊行在,他就成了地上的尘泥,毫无胜算。
他知道俞灯青不会害他,内视丹田时,能看见多出一个淡蓝色的圆形珠子,那是某种海兽的妖丹,俞灯青喂给他的显然上了年份,极其珍贵,有避水功效。
对方只是在生气他不惜命罢了。
殷唱阳无比珍视这份心意,然而在这份心意里他常常只是被捎带的那一个,俞灯青满心爱慕的人是师兄。
心中的躁动难以言喻,殷唱阳掐紧掌心,故作平静道:“前方就是大能洞府,进去后你多加小心。”
殷唱阳的担忧并非小题大作,二人此次进入秘境,为的是大能洞府里的一把神兵短匕。
这处秘境,是由大能飞升后遗留的洞府衍化而成。这位大能是个女修,以幻术见长。
传闻她在洞府里布下了重重幻境,那些幻境诡谲莫测,能复现擅闯者心底最深的欲念。
大殿经过千年风霜洗礼,古朴而稍显破败,两人风尘仆仆,经过无数险阻,终于如愿站在殿前。
殷唱阳缓缓呼出一口气,推开尘封已久的殿门。
一进门,尽管两人已经屏息,还是能闻见千年尘土下淡淡的霉味。
触目是一片黑暗,殷唱阳立时回头,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上。
四周安静得过分,殷唱阳放轻脚步,和俞灯青背抵着背,缓慢朝殿内移动。
尽管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能在夜间视物,但在殿内不知怎么的,殷唱阳看不清前方,眼前像蒙了一层阴翳。
他猜想俞灯青也是如此,正要转头,有冰冷的水落在额头。
殷唱阳悚然一惊,当即伸手抹去,他放在鼻尖轻嗅,并不是血。
飞升大能的洞府,再是年久失修,也不至于漏水吧?
心念一转,殷唱阳立刻去拉俞灯青,但迟了一步!
“殊行?”
对方话音未落,就消失在原地,殷唱阳抓了个空,掌心里还沾染对方余温,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殷唱阳难堪地闭上眼睛,明白对方是陷入到幻境中了,并且在那个幻境中看见了他最不愿想的人、他那该死的大师兄——贺殊行。
酸涩的苦水咕嘟出泡沫,化为有如实质的黑水流淌过殷唱阳脚边。殷唱阳发现不对,立刻抬脚,但已经晚了。
黑水中伸出一只手,拽住殷唱阳脚踝,拉扯他,一把拉入水底——
殷唱阳重新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回到那个幽深的水缸里。
那年隆冬,在他下冰湖没捉到鱼,甚至差点在湖中溺死后,他侥幸游上岸,捡了条命。
可在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城主夫人以他身子骨弱,需要好好将养为由,将他发配到城郊的农庄上。
而殷唱阳的身体也确实落下了病根,大不如前。在痊愈后,成了个多见点风就着凉的病秧子。
在之前半年里,他拖着病躯,躲过好几次杀机毕现的“意外”,直到在今夜着了道。
趁他病得昏沉,庄子里有人纵火。
等殷唱阳醒来时,院子里的浓烟和火光已经汹涌到难以通行。
殷唱阳拼死跑出来,手臂被大片灼伤。新旧伤交叠,他脚底发飘,而周围火势又愈发凶猛,显然只有死路一条。
抱着临死前搏一把的心思,殷唱阳躲进厨房的水缸里。
滚滚浓烟从头顶飘过,殷唱阳沾水捂住口鼻,手臂上的伤皮肉外翻,有浑浊的黄水渗出,浸染了一缸清水。
随着水位越来越低,缸体也越来越烫,殷唱阳感到水逐渐变得温热。不知是水缸先被烧裂,还是他先被活活煮熟。
如果能活着……殷唱阳想,他要回去,他要让抛下他对他不闻不问的人感到后悔,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死在这?
意识渐渐涣散,殷唱阳感到脑袋晕乎乎的,他用力咬舌尖,因为浑身痛到麻木,这一下他没觉着疼,只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而空气中也弥漫着一丝掺着甜的焦苦味。殷唱阳起先以为是身上哪里被烤熟了,自知大限将至,他闭上眼。
“吱咿”一声,厨房的门被推开。
殷唱阳猛然睁眼。
他看见一个人,那人站在憧憧火光中,在炽热的水汽里,模糊得像海市蜃楼。
来者缓缓走近,火焰如海水退潮,自发为他辟出小道。
那人有着清俊端丽的脸,看过来的视线似有悲悯,像佛陀,也像床前清冷的月光,触不可及。
他身上纤尘不染,手上却拿着什么——那是个几近融化的糖人,糖浆沾在洁净无瑕的手上,让人惋惜。
“来迟一步,见面礼都化了,”他轻轻道,“送给你。”
糖人只剩下一小半,看不出原形。殷唱阳看见它被递过来,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方见他没接,垂下眼睑,自言自语似的:“烧伤的地方确实不便碰糖浆。”
殷唱阳正觉着怪异,在下一刻,那人就将糖人举到他嘴边。
“那你尝一尝吧。”
化得稀烂的糖人接近鼻尖,殷唱阳盯着对方白皙修长的手,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焦糊的浆液充斥在唇齿,殷唱阳正为自己的举动而震惊。
在下一刻,对方按住他的脖子,施以一个吻。
糖浆的焦苦味道蔓延开来,殷唱阳皱眉,甩手就要释放攻击类的法术。
然而手却被握住。
血液开始逆流,被羞耻和憎恶冲昏了头的殷唱阳狠狠咬下,血液的腥甜中和了糖浆的苦涩,那来自对方唇舌,变成一种全新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对方眉梢轻颤,捧起他的脸,像蟒蛇加深绞杀。
殷唱阳成了断翅的鸟,在雨夜被巨蟒盯上。白羽凋落,血珠渗出,他呼吸不上来,那种寒意像琼枝上的花雪簌簌落下,激起一片战栗。
他气得浑身发抖,就听见对方笑了一下。那笑一晃而过,暖融如春水,可那双眼睛却是冷的。
殷唱阳终于明白对方吻他的用意。
他体内的海兽妖丹正被无情吸走。那是俞灯青给他的!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眼前人他永远都追赶不上,相反还总被玩弄于股掌间!
殷唱阳怒目而视,无法不流露出怨恨,他愤怒得五脏六腑都在痛,心口远比其他地方滚烫,脸色一片惨白,双目却亮得惊人。
对方忽然盖住他的眼睛,气息微乱道:“师弟,你最好别这样看我。”
在沉沉黑暗中,俞灯青送他的妖丹被吸走;在一片火烧房梁的毕剥声里,对方终止了这个吻。
像来时那样,贺殊行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殷唱阳被弹出幻境。
本文的核心设定:殷唱阳的心魔是大师兄本人伪装的,目前在幻境中出现的也是大师兄本人。
他让殷唱阳别那样看他,是因为这样会让他更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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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每一位观看的读者,希望你们能有一个愉快的阅读体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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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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