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凝神将幻境打散,风景倏然变换,日光直射林间,地上瑶草铺茵,丛中奇花布锦,獾狐成对,鸟啼雁回,俨然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梓英躺在一棵藤萝缠绕的树根旁,刚睡醒似的爬起来,迷茫道:“师姐,是你吗?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阿青不答,心念微动,却没感应到连心咒,眸色一沉,转而抬指,一道金光向他飞去。
梓英瞳孔一紧,也不会避,大喊道:“你不是师姐,你是……我怎么还在里面!”
金光未至梓英身边便消失不见,阿青身形微动,吐出一口血痰,道:“是我。”
“那你为什么一上来就打我?”梓英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朝后退了几步。
因为她没想到身上的禁制竟然能令人感受不到连心咒,阿青惆怅了几分,道:“因为我没认出来你。”
梓英皱眉道:“可我都感受到你身上的连心咒了,你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来?”
阿青默了半晌,撒谎道:“我刚刚被卧勾林影响,中邪了,身体不受孔子,眼见你将要被我伤到,我一着急,就冲破禁制来救你了,你看我刚刚吐血了吧,就是为了救你遭的反噬。”
梓英立刻面露愧色,不疑有他,凑上来替她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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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茂叶淅沥,密丛微响。
“师妹……师弟?”
阿青同梓英望去,听泉顶着双髻小心翼翼从一片半人高的草苇中走出来,右手里好像还紧紧握着什么东西。
阿青对梓英轻声道:“试试连心咒,是她吗?”
梓英好像才意识到似的,闭眼凝神,又迅速睁开,喜上眉梢:“是听泉师姐!”
听泉脸上的紧张警惕也一扫而光,笑吟吟道:“这么容易就过幻境了?我还以为很难缠呢!”
“若心性坚定,不为任何人事所扰,幻境自然很快就消散了。”阿青道。
“原来我境界这么高呀!”梓英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阿青,你看见了什么?”
“你先说。”
梓英笑起来,很是怀念:“我看见了从前在凡间山里和我一同修行的伙伴。”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看见了我弟弟妹妹。”
说罢,二人看向听泉。
听泉被他们瞪的不好意思,低头小声说道:“我看见了我以前的主人。”
“主人?”梓英觉得这个词很陌生。
“你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吗?我是凡间剑灵成仙,剑当然是有主人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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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交谈间,忽有一声悠长的兽鸣自林间传来。
听泉立刻缩了起来:“是什么在叫?”
“是狼?”梓英道。
听泉反驳道:“我觉得像马!”
“是鹿鸣。”阿青一边说着,一边朝那儿走去,梓英和听泉只好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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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来到一处山洞,洞口极小,只能通一人,洞中若有光。
洞前一只巨角鹿正在吃草,灰白皮毛,头上双角宛如两根粗壮分岔的枯树干,抬起头来时,杏圆的眼睛似乎映着三人的身影,又若无其事的低头去吃草。
“这就是须弥洞?”梓英道。
阿青上前用手拨开洞口石壁上的藤蔓湿苔,那里赫然刻着“须弥”二字。
“进去吧。”她招呼着两人分别进洞,自己排在最后一个。
进洞前,阿青四处望了一眼,那头鹿抬起头来,朝天又长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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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回到了离石塘村不远的银口镇,从一户殷实人家的灶膛里滚了出来,落一身的柴木灰。
烧火的丫头大叫一声,喊来了主人,主人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衫,颌下微须,头上微见花白,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但精神健旺,走路敦实。
主人一进厨房,脚下便被绊了一下,亏得旁边丫头扶着,才不至于跌倒。
他没责问,却跪下来,拿袖子缓缓擦阿青的脸。
“阿姐,是你么?”声音沙哑粗粝。
阿青愣了一愣,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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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娘年逾古稀,眼睛看不太见,耳朵也不灵,躺在床上靠人侍候过日子,这几日已经到了水米不沾的地步,却还撑着一口气。
阿青当年死后,崖泉散人便弃观而去,云游四方,走之前,对阿青娘和弟弟道明阿青成仙一事,说阿青还有凡缘未了,几十年后或许还可相见,到那时他们便知晓,成仙一事绝非她空口劝慰之语。
阿青到老太太床前握住了她的手,老人若有所感,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来。
干瘦粗糙的手在半空里划了几下,阿青把脸凑到她掌心,任她抚摸:“好……好……成仙了就好。”
“这回阿牛找来骗你丫头长的像吧?”阿青逗她。
老人轻柔一笑:“他骗不了娘,娘骗他罢了。”
阿青眨了眨眼:“我知道,娘比他聪明呢。”
老人摸到了泪迹,也不多问,接着摸遍了阿青的手脚,像是确认什么似的,最后揉了揉阿青的肩:“春捂秋冻,你怎么穿这么少?”
“娘,我是神仙,怎么会怕这个?”
“老话说,神仙也怕脑后风呢。”老人笑着,顺着臂膀摸到她的手握住:“在外头有没有称心的人?”
“哎呀,神仙不在乎这个的。”
“嗯,娘就是怕……”老人停在这儿,叹了一口气,倒不往下说了。
“怕什么呀?”
“什么时候到的?”老人问。
“刚到就来见你了。”
老人点点头:“叫丫头去,给你下点汤面吃,多放芫荽。”
“我一来阿牛就让丫头给我做了。”阿青劝她道,“娘,你好歹再撑些日子,阿牛家小子娶媳妇,你别叫人家新娘再等三年过门。”
老人敲敲她的额角:“知道了,娘心里不比你清楚。”
阿青哎了几声,替她掖好被角。
她走出屋子,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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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并不十分太平,疫鬼作祟,病伥横行,弟弟阿牛的药铺每日都挤满了人。阿青每日抓些害人的疫鬼,闲时去给镇上人家看看房屋风水和红白事的日子。
二十几年过去,镇上并没什么人认识阿青,但他们都知道,杀蛟女的石像被供在四舟关的江面上。阿青只托说是云游的道人,借住在阿牛家。
原先山里头的道观现在成了庙宇,是个很厉害的和尚在住,据说香火很旺盛,每日都有人祈福祛病。
街上的乞丐比阿青小时候多得多,也像阿青小时候那样喜欢打架,她观察过几次,发现有个披头散发的小乞丐总是挨打,但他既不抢别人的东西,也没有东西让别人抢。
她好几次想和他说话,他没等她靠近就跑了,这孩子总是脏兮兮的头发遮住脸,低着头,叫人看不见他的面容。
有一天,有个小乞儿偷摸摸找到阿青,两只眼珠上下打转,怀疑看着阿青道:“你是抓疫鬼的人?”
阿青答是,他摇了摇头,却又下定决心似的,终于道:“那……那你去把那个小灾星给收了吧!他也是疫鬼!”
阿青摇了摇头,疫鬼什么样儿她还是知道的:“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也不信!你们都不信!”他喊道,“自从那家伙和她娘来了镇子上后,这儿才开始闹疫的!他娘就是被他抓了魂,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呢!”
“他娘是怎么死的?”阿青问。
“没人知道!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肯定是疫鬼,要不然也是个妖怪!”
“我问过镇上的居民,他们可没说疫病是他带来的,只有你们喜欢打他。”
“只有我们看见过!”他激动的气都喘不匀了,“他没了娘,成了乞丐,三狗和杆子哥多好的人啊!给他找了个破庙,还教他行规,结果都死的不明不白的,都是七窍流血!”
阿青想了一想,决定第二天去找那个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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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阿牛有个好友杨鼎和,四十岁上下,过些日子要成亲,请阿青过去看日子。
没想到看日子是假,请帮忙保命是真。
那家老太太握着阿青的手说,他杨家有个仇家,是个江湖人士,名叫江恨无,武功既高,行事亦是心狠手辣,预料在杨鼎和成亲之日要来报仇,灭他杨氏满门。
阿青一愣,将手抽出来,笑道:“老夫人,我只抓害人的疫鬼,这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我是一概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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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没看见那个小乞丐,阿青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晚上半梦半醒间,听见男人在她头顶说话,顿时睡意全无,被桓机支配的恐惧苏醒过来。
“此处靠近人烟,你我休要再战。”男人道。
一声清脆长嘶,大约是剑入鞘。
“十五日后,子时,山中竹林,白柳亭中,你我再战一回。”另一人道。
又是一声剑嘶。
原来是高手约架啊,阿青明白过来。
“我本无意与你相斗。”先前那人道。
“我已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发过誓,若此战败于你,从此封剑。”另一人道。
一声叹息声后,只有风在夜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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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还是没有看见那个小乞丐,但她又遇见了一名故人。
大约是修仙之人,司无梁比弟弟阿牛看起来年轻许多,看上去却也有四十岁了。如今天下,疫鬼作祟,他受师命带徒下山救济百姓,斩除疫鬼。
娘和阿牛竟然都认得他,同他说话,倒像是一家人。
“司大哥这些年,很照顾咱们。”阿牛看她道。
阿青不语,只站在屋里发呆,看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弟子站在外头檐下,肩臂几乎要靠在一起,女弟子却轻轻偏过头,男弟子收回了想要抓她的手。
年轻好啊,还能感受到爱的痛苦,阿青叹了一声气。
“在看什么?”身后沉稳厚重的声音。
阿青转头:“在看他们……很好。”
司无梁走到她身边,笑道:“他二人已完聘,回去便要成亲的。”
“嗯……那更好不过。”
“当年我一回到鹤阳,师父就算到你已经死了,从前顾忌你我情浓,他并未告知我,原来我求他替我合八字时,他已知你我并无俗世夫妻的缘分。”
阿青低下头,用脚尖踢了踢墙壁。
“师父叫我莫要伤心,你此番功德,百姓爱重,定然成仙。”
“你师父算无遗漏,想来也是能成仙的。”阿青抬头道。
司无梁摇头,道:“师父已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此生没有仙缘,下山之前,已同我作了最后嘱托。”
阿青恍然间明白了她娘怕什么,缓缓道:“道途漫漫,你该找个人陪你。”
阿牛说司大哥一直没有成亲。
他笑了笑:“我乃修仙之人,岂能耽误世间好女子。”
“我当年便不是好女子?”阿青疑惑。
司无梁认真起来,竟同旧时一般同她解释道:“既同道修仙,自是没有谁耽误谁一说。”
“你可以再找个修仙的女子,与你一派的。”
他摇了摇头,释然笑道:“罢了,我若先她飞升而去,或她留我而去,总归落得一人孤苦,现在这样,也很自在。”
阿青脸色微红,半晌,突然结巴道:“你的剑……其实和我一起飞升了,我平时都带着它的,这回是……是因为试炼的缘故。”
“对你还有用,就很好了。”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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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无梁一行人在路上救了一名女子,据说没什么亲人。阿青闲时听鹤阳派的徒弟们聊天,知道这女子原有个哥哥,可惜是个恶贯满盈的杀手,绰号“鬼见愁”,自然是被更厉害的人杀死了。
这女子好像知道是谁杀了她哥哥,还知道凶手在哪儿,因为阿青好几次起夜,都能碰见她偷了鹤阳派弟子的剑出去,却安然无恙的回来。
有一回,阿青夜里推开门,正看见她坐在院子里擦剑。
“阿青姑娘,他们说你也是修道之人。”
她身着白衣,望着手中的剑,眼神沉静。
“算是吧。”阿青道。
“如果有人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会怎么做?”
阿青本想答,她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她在凡间已经死去了,这一切恩怨纠葛与她全无关系,就算再恨,一个死人也不可能报仇。
话到嘴边,咽了下去,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有人三番五次来杀我,我不会留他性命。”
女子动作微顿,阿青继续道:“他不想杀你,我看得出来,你也知道。”
“他说这一生,从无一事可悔。”女子流下眼泪,摇头道,“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杀他,哪怕他后悔……”
阿青叹了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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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有户富裕人家请阿青去看邪祟,这家祖上原是当官的,现在还是有当官的亲戚,只是家里独子身体一直不好,靠药吊着,于仕途经济终究无缘。
阿青正是去看这位少爷,他母亲认为他房里大约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阿青跟着管家穿过回廊,院中栽着几棵梅花树,中央置一瓦缸,种养着睡莲河柳,里头游一尾金色鲤鱼。
一进屋门,阿青便看到屋子正中那幅双鲤图,心中一惊,一时手脚冰凉。
“劳烦阿青姑娘了。”身后有人进屋。
少爷面如冠玉,身形枯瘦,唇白如纸,声音喑哑。
“在下封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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