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西府海棠连片长,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粉。
谢松意坐在一棵海棠树下看林鹤眠练剑,林鹤眠在他对面的海棠树下,他舞剑带风,海棠花瓣落了满地。
在林少侠不知第几次让他的簪子自由飞翔后,谢松意终于受够了,心说我来后山就是为了看你小子和我的簪子玩有来有回的游戏是吧?
“手握不住就用灵力。”谢松意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开口提醒。
他身边放着一个红木托盘,盘里是一套青瓷茶具,一片海棠花瓣落在茶盏里,透明平静的水面轻微泛起波纹。
向来挑剔的谢公子出奇的没把花瓣捡出来,也没换杯子,而是直接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再次将茶盏放下去的时候,那片粉色的花瓣紧紧贴在杯底。
林鹤眠经谢松意提点,将灵力注入剑柄,然后再次挥剑,奈何这种方法太耗费灵力,他只做了一半,剑又飞了。
谢松意心说这小子估计还得练几个时辰,剩下的得让他自己悟。
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海棠花落到身上,暖意涌上来,连心情都好了很多。
谢松意心情好的时候不会计较太多,除非是那种很明显让他嫌弃的。
海棠花瓣在地上堆起厚厚一层,坐在上面并不会脏了衣服,也有些地方没被遮住,露出下面褐色的泥土来。
但谢松意不管自己的占地面积有多大,有没有地方没被花瓣遮住,向后一躺,曲着胳膊把手背抵在额头上就闭了眼。
他睡的很快,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彻底睡去的,这是谢松意离开通天墟后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林鹤眠会耍基本剑法时已经日薄西山,远天和橘红色的光线被地平线分割,一半没入阴影一半仍有辉光。
橙红色的落日也成了半圆,像是被锋利的地平线削去了下半身。
林鹤眠本想喊谢松意来看,还没喊出来,就发现谢松意睡了。
他悄悄靠近谢松意。
此时的谢松意脸上落了一片海棠花,刚好盖住他的左眼,青色衣衫也落满了不少花瓣,夕阳余晖为他的脸镀上一层柔光,本就不锋利的五官更显柔和。
他的手背抵在额头上,苍白修长的手指随意蜷着,掌心也有一朵落花。
谢松意就躺在那里,仿佛要和满地的花瓣融为一体。
他随意安然的模样,不像是林鹤眠印象中那个挑剔矜贵的谢公子,倒像一位温和随意的青衣仙人,生于天地,与天地共存。
林鹤眠呼吸一滞。
这场景,百年难得一见,他得趁机多多欣赏才是。但那朵海棠花有些碍眼,他想看谢松意的全貌,便伸出手,轻轻用两根手指捏着花瓣一角将花拿了下来。
海棠花被拿下,他刚要凑的再近些,不料谢松意突然睁开双眼,他的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片空白,不由得怔在原地,连捏着花瓣的手也悬在半空。
少年清澈的眸子对上谢松意那双狭长的凤眼,漆黑的瞳仁里只有彼此的倒影。
柔风吹过,海棠花瓣又纷纷洒洒落下不少。林鹤眠手中的海棠花被风一吹,柔软的花瓣便触碰到他的手指。
许是十指连心的原因,他原本因花瓣触碰产生的那种轻微的痒感,竟从指尖传入心底,连带着内心也开始痒起来。
那一瞬,林鹤眠竟生莫名出一种做坏事被抓的心虚感。
谢松意见他一动不动,眉眼一弯,嘴角便勾起一抹笑来,带着几分慵懒调戏道:“我说林师弟,你整天盯着我发呆就算了,现在又趁我睡觉凑的这么近,可别是想对我做什么不轨之事吧?”
林鹤眠“唰”地红了脸,他忙别过头去,嗫嚅道:“我才没有。”
说完林鹤眠才意识到自己傻逼了,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他心虚脸红个什么,又不是欲行不轨被当事人撞破了!
啊不对,他本来就没那种想法好吧!
这么一想,林鹤眠刚才还泛红的脸颊倒也没那么红了。
林鹤眠将目光投向谢松意,把那朵花在他面前晃了晃,解释说:“我只是想帮你把这朵花拿下来,没别的意思。”
“那你刚才脸红什么?”谢松意坐起身,接过林鹤眠手中的花注入灵力,一朵花瞬间长成开着好几朵花的花枝。
林鹤眠心说我哪知道我脸红什么,但他不能这么和谢松意说。正犹豫如何开口,只见谢松意拿起一旁的茶壶倒茶,倒完就拿起茶盏递到嘴边。
“凉的。”林鹤眠说。
谢松意挑眉,他将尚未沾到唇的茶盏递给林鹤眠,笑道:“热的,凉不了。”
林鹤眠瞥一眼茶盏,又看向谢松意,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将茶一饮而尽。
果然是热的。
不对啊,他练剑练了两个时辰,这什么茶,两个时辰都不会放凉。
谢松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说:“有人帮忙热着呢,不会凉。”
“和鸿福客栈的茶味道一样。”林鹤眠道。
“我只喝这种茶,其他的一概不喝。剑练的怎么样了?”
“正要让你看呢,结果你在睡觉。”
谢松意竟然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不满?
谢松意微微蹙眉,但他很快又笑起来,将海棠花枝放在托盘里,试探性的开口:“我的错。现在我醒了,你给我看看?”
林鹤眠执剑起身,回到方才练剑的海棠树下舞剑。
谢松意重新倒了一杯茶,刚递到嘴边,海棠树上就传来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
“祖宗祖宗,阿月特意让我重新沏的热茶好不好喝?”
谢松意呷了一口茶,他放下茶盏,伸出双手,一只白兔团子从树上落到他怀里。
他抚摸着柔软的兔毛,笑道:“和老板那里的味道一样,哪来的好不好喝。”
兔妖闻言,伸出爪子拿了一盏茶,谢松意没来得及阻止她,她便一口茶喷出去了,舌头上的痛感提醒他这茶不能喝。
兔妖诧异的看着他:“你这是除妖气的茶啊,祖宗你疯了?”
妖气是妖与生俱来的气息,古兽和普通小妖都会有。如今唯一想让妖气消失的办法就是喝老板的茶,但让妖气消失无异于在人清醒时活刮下一块肉,所以一般的妖都选择用妖力隐藏妖气。
更弱小的妖例如兔妖,甚至不用隐藏妖力,因为没人会觉得他们有威胁。
但谢松意不一样,他的妖气太重了,藏不了,现在只能用同等强大的灵力和妖气抵消来达到隐瞒身份的效果,期间通过喝茶试着除掉妖气。
老板以前说他就是个受虐狂,闲的没事虐自己,不然谁会要茶喝,他对此也只是笑笑,对痛感彻底麻木的时候,他能把茶当水喝一天。
谢松意将食指递到兔妖面前,兔妖明白他的意思,却一脸为难。
谢松意笑道:“别的妖想喝还没机会呢,你有机会还不珍惜。”
“我怕你疼嘛。”
“我早习惯了,你这么点妖力什么都不问就敢喝老板的茶,胆子不小。”
“切,关心你你还说上我了!”兔妖撇撇嘴,对此表示不屑。
谢松意脸上笑意更甚:“咱俩谁是祖宗?”
“你是。”
谢松意又将食指贴近兔妖的嘴,兔妖这次没再拒绝,咬破他的指尖吮血,心说不愧是古兽长生,连血都是宝贝。
妖服用长生的血可以增长修为,帮助伤口快速愈合。人服用,则可以延年益寿,血到病除。
但无论是人还是妖,想得到真正的长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和长生的心脏融为一体。
……
听闻当年祖宗的母亲行医救人无数,遇到实在是救不了又于心不忍的,干脆以血为引把药熬好送到病人家里。
可惜三百年前一场变故,夫妻俩成了亡命鸳鸯,古兽一脉自此只剩谢松意一人。
兔妖正吮血吮得出神,谢松意却看着前方舞剑的林鹤眠突然叹气道:“再除不掉妖气,我才会真的疯了。”……
外面已是日薄西山,泛月让小兔妖去后山给谢松意沏新茶后便自己在前台看店。
小兔妖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居然还不回来,再晚些月亮都升上来了。
泛月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算盘,在心里考虑要不要给这小家伙定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扣薪水。
想来想去心说算了,孩子还小,爱玩是天性,让她出去玩玩也没什么。
正想着,大门突然被吹开,有几位客人循声望去,发现只是风在作祟,以为自己多想了,就继续埋头吃饭去了。
泛月细眉微皱,她放下算盘朝大门走去,左右两边都看了一眼,确认没事后便把门关上了。
虽然没事,但她心里总不踏实,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朝窗外的池塘里随手扔下一根白色凤翎。
凤翎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旋,然后悠悠的沉入塘底。池塘跳出一尾红色鲤鱼,鲤鱼在空中翻了个身,又钻到池塘里了。
落日收回它最后一束光线,夜幕降临,店里本来就没几个人,客人纷纷回房休息后就更显清冷,一楼只剩一个快把算盘珠子拨秃噜皮的泛月。
算珠碰撞的声音有规律的在屋内回响,不知响了第几次后,谢松意他们终于回来了,小兔妖也化了人形跟过来。
泛月去后厨拿吃的,一回来就发现三人齐刷刷的坐在一个刚擦干净的桌子上等饭。
“你们还挺自觉。”泛月把食物端上来,又摆好碗筷,颇为不满的抱怨了一句。
小兔妖不顾形象的往桌上一趴,香喷喷的饭都救不了精神萎靡的她,说话都半死不活的:“别提了,累死了。”
泛月挑眉:“你们干什么了?”
“我单独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半成精的傻雕,逮着我就是哐哐一顿咬,非得给我叼走吃了才甘心。得亏我身手敏捷,每次都只是被它咬去一撮毛。”
“但是我跑着跑着跑迷路了,边躲边给谢公子和林少侠传音,等他们把我救下我们才回来。”
“这瘴山哪来的雕,你不会看错了吧?”
小兔妖化成兔子站在桌上,低下脑袋用前爪指了指自己那个毛都不全左秃一块、右秃一块的脑袋瓜,愤恨的说:“你看它干的好事,我能看错吗!”
泛月没忍住,笑出声来,温暖的大手盖在小兔妖头顶轻轻揉了几下以示安慰,另一只手则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青色瓷瓶扔给谢松意。
“一天一颗,三天就恢复了。狼妖不是跟着你们一起过来的么,怎么不见他人影?”
谢松意咽下口中的食物,回道:“我让他去办事了,顺便放生。”
“放生谁?”
“一条未被千足练成毒兽的小蛇,我让狼妖办完事就把它放了。”
泛月听到“毒兽”二字,登时皱起眉头,谢松意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泛月叹气,只得随他。
二人刚来到池塘边上,泛月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被练成毒兽?”
谢松意目光扫过闪着粼粼月光的池塘,他默然片刻,终于肯开口了。
“千足和烟帐山的人勾结,他把一些未开智的动物练成毒兽,还指使其手下害人,甚至把阿玉和烟帐山的镇宗毒兽融为一体,林鹤眠中毒也是因为他。那条蛇若是被炼化,只会和阿玉一个下场。”
泛月愣在原地,她惊愕盯着谢松意,将他的话逐字逐句消化,片刻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阿玉死了?而你,是因为遇到他的手下害人,才决定来杀他的?”
泛月希望谢松意矢口否认,她更希望谢松意刚才的话从未说出口,甚至他口中那些事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没有。
谢松意微微点头,脸上有一丝淡然与悲伤。泛月明白,这种淡然是习惯驱使。
谢松意习惯了生离死别和亲手终结同类的生命,他不会为之触动。但他却依旧会为那些被害的人和阿玉感到悲伤,这是他的性格导致的。
甚至这一丝悲伤也是为了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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