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林,顾名思义就是一片沙漠。
但这又不是普通的沙漠,漠林里面的树随处可见,只不过都是死的,但却死而不僵,风吹雨打而不倒,不是胡杨却胜似胡杨,故而漠林又被称为“树坟”。
到了漠林边缘,只见一座草屋突兀的站在荒凉的大漠中。
草屋后是成片的树,全都秃了,锋利细长的枝干或扭曲或笔直,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手伸向夜空。
屋内亮着灯,昏黄的灯光从支开的窗户跑出来,映的一地黄沙明亮刺眼。
少年敲响木门,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木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屋内,身上还能闻到淡淡的草药香。
老人起初只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谁啊”,但看到面前的人后,他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谢松意他们也很惊讶。
老人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半晌,竟不知道说什么,最终还是少年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老人家,听闻您医术高超,不知可否帮我看一下我妹妹的病?”
老人这才注意到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他眯起眼睛,用妖力悄无声息的将小女孩的全身经脉都观察了一遍,不多时便看出她的症结所在,便道:“进来吧。我这里刚好还有几间空屋子,天色太晚了,你们先休息,我来制药便好。”
“我就不用了,您把屋子留给他们吧。”少年果断拒绝。
老人笑起来:“你的身体也没多好,不好好休息怎么行,就别和我客气了,我顺便也帮你做些药。”
“不行,我要看着念念。”
“你这孩子,”老人有些生气,“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不遵医嘱你来我这里看什么病,诚心气我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见老人生气有些慌乱,只得改口,“我听您的就是了。”
老人“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
老人很快就安排好了房间给众人。
少年和念念一个屋子,漠林晚上并不安全,老板和泛月负责守夜,所以不需要睡觉,林鹤眠和谢松意各一间屋子。
他这草屋从外面看很小,进去了才发现里面的空间大的离谱,就算不让老板和泛月守夜屋子也绰绰有余。
谢松意房间的房间是最后一个被安排好的。
“桐伯,我来吧。”
本想帮谢松意拿出被褥的桐伯再也忍不住了,他颤抖着双手,连声音也是抖的:“你真的还活着?”
桐伯一步又一步地走向谢松意,他和谢松意只隔了没几步的距离,但却走的很慢,每迈出一步仿佛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不敢相信谢松意还活着,还有老板和泛月。
短短几步,他仿佛跨越了生死,从一场心如死灰中创造出的空梦走到现实,然后惊讶的发现现实和梦境一模一样。
“桐伯,真的是我,我还活着。”谢松意笑起来。
桐伯干涸已久的双眼瞬间湿润,他粗糙枯瘦的手在触碰到谢松意那张脸时,连心都是颤抖的。
“像,真像。”桐伯盯着谢松意的眼睛,透过他看到了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小徒弟,“和白薇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收了那么多徒弟,偏偏她天赋极好又肯吃苦,她一生行医救人无数,那群畜生,为何要这么对她!”
“我以为她嫁给你父亲可以一生无忧,不料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桐伯失声痛哭,但斯人已逝,总在谢松意面前提起白薇,难免也会让他伤心,桐伯没说几句,又开始安慰自己。
“还好你还活着。当年那场大战,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我被误困在你母亲保护古兽境的大阵中沉睡了三百年,直到十六年前阵门自己破了,这才有机会出去。”
“可已经过去了三百年,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身体也大不如前,闭关了十五年后才开始边行医边打探消息。”
“上天有眼,让我在这里遇到了你们,否则他日黄泉之下你母亲问我你过得怎么样,我该如何向她交代,又有何颜面去见她!”
“桐伯!”谢松意忙打断桐伯。
桐伯抹了一把眼泪,笑了几下,说:“当年我去救你母亲时,中了烟帐山特制的毒,那种毒会在五十年内逐渐散尽我的妖力,将我的妖丹腐蚀。我试过喝自己的血,可是没用。即便我们是长生,没了妖丹也是死路一条。”
“你母亲的阵与世隔绝,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所以才让我多活了三百年,可一旦阵破,时间重新流动,毒性便开始发作,无药可医。”
“之前我就想着,反正我要死了,不如借着行医打探消息,刚好也可以救一些人,能救多少是多少,好歹要知道你们的下落,否则我死不瞑目。”
“想来是上天眷顾,不舍得让我死了也合不上眼,让我在这茫茫大漠中遇到你们。”
“母亲生前总说,她行医救人再多也比不过您,我起初不信,但如今信了。”
桐伯又笑起来:“你母亲是我最宠爱的徒弟,她出师前就常和她的师兄师姐说我的事,没想到出师后也这样。”
谢松意点头:“母亲救了很多人,我们在人间过得很好,她没有辜负您对她的期望。”
“她好好活着便是我对她的期望。当年你母亲的父母同君亭的父母一起参战,你祖父受君亭父母所托用自己的命将君亭救下,你母亲的父母与我师出同门,临终前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她托付给了我。”
“我教她医术只是想要她有立身之本,她好好活下去才是我真正的期望。”
一阵诡异的风突然吹开窗户,黄沙从外面灌进来,谢松意施法关了窗。他和桐伯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匆忙跑出去。
外面火光连天,熊熊烈火烧的沙子噼里啪啦响。大火形成一道火墙,老板站在火墙下,一双带着杀意的红眸触目惊心。
九尾天狐的虚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每条尾巴的尾尖都燃着一簇火苗,一簇将燃未燃的红色火苗像花一样点在九尾虚影的眉心,仿佛那道虚影一睁眼,那朵花便能瞬间燃起来,烧毁周围的一切。”
黄沙漫天,却依旧遮不住鲜亮的火光。
谢松意一眼便看出这只是一个分身,提剑出来的林鹤眠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妖的威压。
不怒自威,一个分身便能让人望而却步。
这么强大的妖,却匿于凡尘,做了一个客栈的老板。
“泛月那孩子哪去了?”桐伯环顾四周,发现找不到泛月,不由得担心起来。
谢松意召出玉琳琅,对着远处某个点随手一挥,强大的妖力形成一道锋利的半月形弯刃砸向地面,平静的黄沙瞬间炸起几米高的沙浪。
一道黑影自浪中飞出,落在沙子里,没了踪影。
林鹤眠大惊:“这里怎么这么多沙妖,这种妖物早在三百年前就……”
不等林鹤眠把话说完,一个突起的小沙丘中就飞出一线黄沙冲向桐伯,桐伯虽已年迈,但功夫还是有的。
他一挥手,妖力自掌心倾泻而出,那一线黄沙被打散,落在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老板分身后面的九尾虚影突然睁开眸子,原本还只是垂下来的八条尾巴尽数张开,眉心的火苗绽开,狭长的狐眼中燃着鲜红的火焰,连天上那轮弦月都被火光染红。
一道火墙将所有人都包裹起来,紧接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圈内竟然不约而同的响起一片哀嚎。
地面鼓起一个又一个小包,一处落下一处升起,此起彼伏,持续了没几秒便全偃旗息鼓没了声响。
“本来还想留你们一命,但现在没必要了。”老板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收了分身,九尾虚影和燃烧的火墙一并消失不见。
“你也是妖?”
一句话冷不丁的扔在人群里,惹得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少年站在门前,正难以置信地盯着桐伯。
桐伯无奈,他本想解释,不料还未开口,少年便转身去了里间,众人跟过去,发现少年抱着念念要离开。
林鹤眠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疯了,现在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沙妖,你带她离开是自寻死路!”
少年甩开林鹤眠的胳膊,冷声道:“你是觉得我会让一只妖给念念看病,还是觉得我会和一群妖待在一起?”
桐伯上前一步,试图拦住少年:“你妹妹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你想带她再去寻医?这病拖的越久就越难根治,若真是为了她好,你就应该留下来。”
“桐伯,你让他走。”一股寒意席卷而来,泛月把手里的剑扔在地上,拽走桐伯,“想走就走,你要是不怕被六青峰掌门追杀,你随便跑。拿了他们的东西还想好好活着,你当那些门派的掌门是吃素的?”
六青峰?
林鹤眠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剑,发现这剑剑柄雕有三座高低不同的山峰,且柄色为青色,剑穗是绿色,剑刃底端还刻有三座小山峰。
确实是六青峰弟子佩剑。
“那是我的事,我是死是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的确和我们没关系,但既然是你的事……”泛月朝念念努了努嘴,“你找死干嘛要带上她?”
“你最好想清楚,你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念念。”
少年不再说话,因为泛月说的确实有道理。
如今那些个名门大派,自诩降妖卫道冰清玉洁,颇有护佑天下苍生的意思,但背地里藏污纳垢为了一己之私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事也没少干。
论狠心,谁比得过他们,真比起来,连害他家破人亡的那只妖和孙阔都显得仁慈了。
而且,念念确实是无辜的。
少年看向怀里熟睡的念念,最终还是将她放回榻上,为她掖好被子。
泛月等他做完这一切,直奔主题:“说说看,你为什么会有沙妖的妖丹?”
“那只沙妖害死了我全家,我拿他一颗妖丹做赔偿而已。”少年的语气很冷,像是在讲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三年前的刑部尚书满川一案你们可还记得?”
三年前刑部尚书满川一案轰动全国,妇孺皆知刑部尚书满川为官清廉,但陛下却在尚书府查出了贪污的白银数百万两。
陛下大怒,当即下令尚书府满门抄斩,奴仆小厮一律流放。尚书长子满纪于出逃路上被追兵射杀,次子满则连同家人一起斩首示众。
“当年刑部侍郎孙阔为了升官和沙妖勾结,他为了一个尚书的位置,和那只妖害死我全家老小。”
满纪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将孙阔碎尸万段:“阿则当年才七岁!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那么多条命,就为了给他孙阔升官发财铺路!”
“还有尚书府那些下人,老弱妇孺皆有,流放极北之地,那里苦寒无比又鲜有人烟,他们哪里活得下去!”
满纪几近哽咽,他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陷在掌心,印出一道道浅白色的弯月痕,痛感在提醒他要克制。
“所以,念念并不是你的亲妹妹?”
满纪看了一眼熟睡的念念,叹气道:“当年管家自毁容貌,穿着我的衣服引开追兵,我才有机会活下来,逃出后就一直住在山中。”
“事发不到半个月,我偶然遇到沙妖和一个修士打斗,修士除掉沙妖便匆匆离开。沙妖虽然化作沙子,但短时间内妖丹还在,我瞥见他遗体上有一封信,本想拿起,却误打误撞吞下妖丹。”
“拿到信后,我发现那是沙妖和孙阔的联络信。宫中有一些修士做护卫,想来是这妖不敢直接进宫,只能通过写信和孙阔联络。”
“后来,我发现沙妖的妖丹可以让我知晓漠林所有动静。某天打猎归来,我发现念念被抛弃在漠林,就收养了她。”
“再后来我发现念念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城中王公贵族众多,他们知道我的模样,我不能带念念进城,只能四处寻找游医。”
“毕竟漠林是通往京都的要地之一,我每天都会通过妖丹观察经过漠林的人,得知桐伯要来后,便带念念来找他,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桐伯是妖。
满纪没把话说全,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满公子,”桐伯声音有些沙哑,“我行医向来讲究不论人妖问心无愧,你如今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外面有沙妖,而非信我的医术和品性。”
桐伯咳了几下,说:“你若信我,放心把念念交给我医治,我保证她一定会痊愈。”
“桐伯!”谢松意抓住桐伯的胳膊,眼中是关切和抗拒。
他摇头,示意桐伯不要这么做。
现在的桐伯已如风中残烛,即便离妖丹彻底溶解还有些年月,但他这么消耗自己的身体,哪天不等妖丹溶解自己就会死掉。
桐伯却只是笑笑,他拍了拍谢松意的手,安慰道:“我一把年纪了,还怕这个?没事的,不用担心。”
满纪上下打量着桐伯,又将目光落到念念身上,最后定格在桐伯那张皱纹遍布的脸上。
“我信你。”
他只能赌一把。
念念的病确实拖不得,否则他不会这么着急的在找到念念后就带念念找桐伯。
他知道妖并非全是坏事做尽为非作歹之徒,可就是打心底讨厌妖,总会把尚书府上下数十条人命和妖联系起来。
但是,他想,他应该改观了。
他应该尝试去接触不同的妖,打破固有印象,既然想这么做,而面前又有这么好的机会,那么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呢?
相信桐伯,既是为了念念痊愈,也是他做出改变的第一步。
桐伯这位游医活死人肉白骨的称号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他相信这背后肯定是有一定的能力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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