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孟惘一手撑在棺材盖上,指腹压得微微泛白,“棺材很窄,是单人的。”
谢惟抿唇不语。
说明结局不是农夫躺在了里面,就是仙家女躺在了里面。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的遗愿只能是——
生未同衾死同穴。
所以他们要再找一个能容纳两个人的棺材,然后一起“死”在里面。
风乔儿和温落安也立马反应过来。
可这能容纳两个人的棺材可上哪儿找?他们并不知村上谁家卖棺材。
孟惘看着林中稀疏的树木,就算要做,木材也要现砍。
“温落安,你本体是只雪狐?”谢惟问道。
温落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不用灵力跑得快吗?”
“……比一般马车快几倍,我努力。”他答道。
孟惘立刻明白了谢惟的用意,朝一个方向一指,“工匠家在隔七八条大街处的酒楼上,二楼,你去把那个工匠带来,我们三个砍木材,尽量赶在天亮之前。”
虽然那外界来的工匠做花轿的技法并不纯熟,但他既能短时间就把花轿做完,说明他也确实是有点本事。
“好,我会尽快把他拉回来。”
……
待他们砍够了做棺材的木材后,天已经亮了。
眼前骤然恢复成了昨天未入夜的样子,一大批异变者蜂拥而上。
不到迫不得已是万万不可用灵力的,酒楼中的那个男人就是后果,比起受这群怪物的物理攻击,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才更可怕。
但这也……太多了!
孟惘左右前后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身上多处都挂了彩,只有魔界百里一族才会有的自愈能力让他一点伤口都未留下,血该流的却是流了。血迹少他还可以说是秘境人的血沾上了衣服,如果血迹多起来可就不好交代了……
正纠结着,只听“轰”地一声,周围之人刹时被浑厚的灵气击飞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侧目望去——
谢惟竟……用了灵力。
那人一袭白衣快步朝这边走来,身上也带着些伤——
“跟在我身边,别离开。”
言罢一个淡蓝色不规则法阵开启,直开到树林中去,将秘境的人都阻挡在外,风乔儿也抽身进了法阵。
“那现在……”
孟惘话音一顿,瞳孔骤缩,连忙扶住要倒下的谢惟,忽见他脸色苍白,嘴角流出一串鲜红的血迹,“师兄你——”
坏了!说漏嘴了。
外界之人不能相认,他刚才没忍住脱口而出……
谢惟用手背擦掉唇边血,冰凉的指腹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几乎是在一瞬间,一股力量封住了他的灵脉。
这是在防止他使用灵力。
他不知道《秘术》所说“比灵力更可怕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因为现在违背规则的后果全应在了谢惟身上。
但是“同为外界之人,相见莫要相认”呢?他刚才明明叫了“师兄”的,为什么自己没事?
孟惘毫不犹豫地掐了一下自己。
像是失去了痛觉。
顿时一股无名火起,他忍无可忍地咬了咬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对我用了移灵术?!”
修仙之人可以选择将另一位修士的五感转移到自己身上,但前提是二人都要有灵丹。
别说是重生回来了,孟惘上一世也从未对谢惟发过火,看着那人嘴唇都毫无血色了还在硬撑,甚至把他的那份都转到自己的身上——
“你……”他莫名其妙憋着一肚子火不知道怎么发,说话也乱了方寸,“我不需要你……”
“我如此,仅是因为你是我师弟。”谢惟淡声打断他道。
别恶心我。
别恶心我,谢惟。
你上一世就是这么骗我的。
你的好师弟是孟惘,而我是百里念。
你会为了孟惘跳入秘境,拼死护他周全,也会为了杀死百里念不惜任何代价。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天空,一只雪狐拉着一个人快速穿梭在人群之中,那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小箱子,坐在一块木板上被雪狐拉得飞起,死死抓着绳子惨叫道——
“大哥——!爹!爹!你慢点我要死了——!”
他“爹”不理他,拉着他踩上秘境人的肩膀高高跃起,掠过畸变的人群扑进了阵中。
温落安打了个滚又变回了人形,身上被血染了一半,显然是路上遭到了不少攻击。
那工匠则直接俊脸朝地,朝他爹跪了下去又给身下的大地来了个霸总式强吻。
他面目扭曲地抬起头,十分敬业地说道,“我来做棺材。”
孟惘问道,“你多久能做好?”
“用不了半柱香,因为我在外面做过这东西。”
……
直到正午,棺材做好了。
阵法之外的人早已畸变得不成人形,他们用手捶,用身子砸,用指甲抓,有些几乎要化成了液体淌进来,叫声尖锐刺耳连绵不绝,阵法的光也渐渐淡了下来。
但孟惘只是在想谢惟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他和谢惟身穿锦绣红衣,相继躺了进去。
那个工匠帮他们盖上了棺材盖,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孟惘侧身背对着谢惟,等着被他用匕首或灵力终结生命。
死了就能出去了,他安慰自己道。
心口那处有些发麻,心脏早有预感地防备收缩着,为了保命条件下极端严重的求生**和生理反应让他差点胃反酸水,使劲吞咽了几下才没让自己干呕出来。
眼前一片黑暗也仍努力睁大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想看什么。
死不可怕,孟惘害怕的是等待死的过程。
他怕被打,怕被杀,怕疼痛,他就是个胆小鬼。
但他也只会考虑自己,上一世他手中的人命数不胜数,他也从未心生愧疚。
吃冷肉喝凉血,轻人命重己利,好伪辩假辞令,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感觉到身后人在慢慢靠近,一种清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谢惟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耳边是熟悉的跳声,以及微弱的呼吸声。
他听他带着哄小孩般的语气,只是尾音虚浮着——
“孟惘,别害怕,这次不会疼了。”
确实没有再感受一次心脏被刺穿的疼痛。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痛觉在谢惟身上。
好像陷入了一个白色的空间,众多纷杂的画面自眼前急速掠过。
他看到一位俊俏的书生考试无数次落榜,其实是被富人家花钱顶替了位置。
他看到书生无奈归家,老人每日让他砍柴烧火种田喂牛,不停地骂他“杂种”“废物”。
他看到书生变成了村里最无用的农夫,衣服被补丁占了大半,布鞋踏得宽大鞋底也被磨破,裸露在外的皮肤晒成小麦色,胳膊扛着木材被磨出了血……
有一次上山拾柴,遇到了一位极其漂亮的仙家女,他震惊地看她半晌,会心一笑,轻轻唤了一声,“苑儿,别来无恙。”
原来他们是儿时玩伴,青梅竹马。
未料分别再见,已是云泥之别。
说得是待他考取功名后,三茶六礼,名媒正娶。
可他违约了。
后来他回到家中,两日未眠,泪湿满襟。
再后来那仙家女却独自跑到村中找到了农夫,哭着告诉他自己的爹娘同意了。
“你来提亲吧,我一定嫁给你,我什么都不要。”
就这样,他们定亲了。
老太太很喜欢那仙家女,长得漂亮家里又有钱,贤惠又会说话。她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是没有。
“你可攀上高枝啦!”
“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糙孙子克妻,可别高兴太早哦!”
“一家穷酸子命,你那孙子什么都不是!人家肯定反悔!”
老太太遭不住身边人如此说,便将所有的怨恨不满都归到了农夫身上。
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开心。
老太太如是想着。
直到有一天,她问仙家女,“你家人为什么同意将你嫁来?”
仙家女红了眼眶,“我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但我以后会努力挣钱孝顺他们……”
老太太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仙家女不会给她带来好日子,只会有越来越多的辱骂……
她偷偷为他备了口棺材。
成亲那日,他们还没拜堂,农夫就看见了放在旁边屋前的那口棺材。
他不解,问她,从哪里来。
老太太只是笑着让他们先拜堂。
方一拜之后,还未抬起头来,一截刀片插入了农夫的后颈,鲜血喷出,止不住。
耳边响起新娘的哭声和尖叫声。
他惊愕得看着面前那个老人,蓦地明白了——
自己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虽然那些看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也瞧不起别人比自己穷的同村人阴险,卑鄙,无情,但他们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你就是短命的种!祸害,事事讨不着好!”
确实是这样。
他夺过刀片,猛地刺入老太太的胸膛。
他用没染上血的手背替新娘擦干眼泪,“……拜完堂吧,也算娶了你了。”
“二拜,愿,地赐连理。”
“三拜,愿,山河晏清。”
眼前一片混浊,他突然倒下。
仙家人赶来了。
农夫隐约听到仙家女的哭声和挣扎,她不愿走。
仙家女自杀了。
他能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搬进了一个冰冷棺材里,但是她没有进来。
她被带走了。
怨灵不渡,积聚成鬼,盘旋此地,遂成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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