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了清峰开满了黄黄白白的小花,纤细的花和弱小的茎丝毫影响不了它们热烈生长,仿佛生命的开端亦是生命的**。
就连去年种下的庾黄也发了芽,长出了两三片枝叶,若不细看,与杂草无异。也许开花了,会有别样的好看。
可惜时序没机会等到花开,原本新弟子满两年要下山历练,体察世间百态,品人生六苦,这一批弟子却提前了一整年。个中缘由年轻弟子自然不知晓,凡是蜀山弟子都必须下山历练,历练合格者可留在蜀山继续修炼,也可以出山。
时序不想下山,一是师父还未出关,不知邪气是否被消灭,二是此刻识海一片混沌,好不容易入了旋照镜,下山了就无法认真修炼。
想当初时序初入蜀山,就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当个逍遥弟子,谁曾想今日也开始琢磨怎么修炼。
是因为问今的鞭策吗?是因为思林师兄之事吗?还是因为自己其实也有成为一代修士这样不切实际的期盼?
洗泉峰的泉眼总不可能真的出错,可时序心里竟不愿相信自己有天赋,怎么能是自己呢?毕竟自己是如此普通,普通道卑微,卑微到可怜。
“时序,你在想什么?”
太久没听到问今的声音,恍惚间,时序还以为这声音从梦里来,然后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问今也牵出一个微笑,两人都没说话,默默注视着对方,任由春风拂过问今的手,然后拂过时序的脸颊,好像久别重逢,又像是昨日才见。
“你好些了吗?”
不约而同地问出这句话,二人都楞住了。
时序先开口道:“我早就好了,而且入了旋照镜,只比你低一境哟。”
问今忍俊不禁,伸手想摸摸时序的头,手伸到半空,又改成拍拍时序的肩膀,道:“那就好,以你的天赋很快就会超过我。”
时序仰头咧嘴笑得很开心,道:“等我超过你了,就换我保护你。”
“不,说好了我保护你,就是我保护你,毕竟,毕竟我们是朋友。”
时序点点头,心里却像是漏了一拍,于是低下头,挡住莫名其妙的失神,假装在摘头顶上胡乱戴着的各色野花。
时序想事情的时候,手总是闲不住,故而将头上插得满头都是,简直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花盆。她手又笨,没几下就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问今放下佩剑,道:“我来吧。”
“哦。”
明明是春天,问今的手还是很凉,取花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象牙上雕刻一行小字。野花被摘干净了,问今以指作梳,细细梳理时序的发,指尖划过脸庞时,时序明显感觉到手停了一下,继而往下。
时序想她握过问今的腰,还没有握过他的手。现在问今修长又分明的手就在眼前,她真想握住这双手,看看手有多凉。
但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得忍住。
理顺了一半的头发,问今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慌里慌张的,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时序不明就里,只好在背后喊道:“明日下山我们一起呀。”
弟子下山历练分为两种,一种是独来独往,一种是团队历练,前者的好处是功劳算作一个人的,后者就必须均分才可。
所以往往那些能力出众的,都喜欢单打独斗,像那些功夫不太行的,喜欢组团。
所以时序当然是后者啦。
时序除了叫上问今,还叫上了盛熙叶,这姑娘初见就喜欢粘着时序,也不知是什么缘分。
“姐姐,你听说了没?掌门特赦,柳渭无需参加历练。”盛熙叶凑近时序说道。
“为何?”
盛熙叶脸贴着脸,道:“掌门说柳渭细心机敏,又勤学苦练,要留在身边亲自教导,把咱们大师兄气得不行。”
盛熙叶的热乎脸贴得时序痒痒,推开一些道:“那我们就不叫他,三个人够了。”
话音才落,思意师兄背着大包小包跑了过来,远远望去像是卖豆花的货郎,一跑一晃,背的东西能将人压垮。
货郎包袱里没有豆花,有的都是各种法器,譬如迅速移形的遁雷,拟人声音的紫丹,还有求救用的传声螺。
“小师弟,还有小师妹,每届历练都有一两个出事的,师父让我转告你们,事情不必多做,功劳不必多得,平安就好,及时回来。那个存物镜一定要先打开,再打妖怪,免得华容峰的管事子弟挑刺。”
思意其实就比问今大三岁,但其满目关怀,殷殷嘱托,操心的神情像个老父亲,恨不能代他的小师弟,小师妹历练。
送了法器还不够,思意又掏出了一包芙蓉蜜枣糕,交给盛熙叶,道:“我知道你爱吃这个,逼思杨大早上起来做的,够吃好几天。”
盛熙叶赶忙接过来,打开一闻,芙蓉蜜枣糕的香甜味儿四散开来,叫人觉得闻着就是吃着。
思意摸摸背后,发现还有一柄剑鞘,取下来交到问今手上,道:“小师弟,你打了月余的剑鞘也不带着,忘了吧?”
问今正在抬头看云,初春的云总是柳絮一般单薄又绵长,仿佛不是长在天上,而是被人轻轻吹过去的,飘忽忽地,不知道去哪儿。
他从看云中回过神来,接过剑鞘,取下腰带上的如玉佩,系在鞘上,放入了乾坤袋中,回道:“不是忘了,是没想好何时拿出来。”
思意这才注意到时序在旁边,道:“时序小师妹,东西备好了么?”
时序点点头。
思左看看又看看,发现时序身旁并没有了清峰的人,问道:“思玉师姐不来送你吗?”
时序还是摇摇头,还是不要告诉思意师兄师姐的去向,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容易找到思林。
时序呆呆的摇头,低着头只看到圆圆的小脸,脖颈处还有鲜红的未结痂的伤痕,思意心疼不已。
心下叹道:这也是小师妹呀,轮到要历练了,自家师父在闭关,自家师姐不靠谱,想到此处,抓来一半的芙蓉蜜枣糕放到时序手里,柔声道:“小师妹,你们三人要相互照顾,有事就用传声螺,没事也可以和师兄讲讲话,在外边别跟人斗嘴,买东西要讲价,打妖怪要看情况,打不过就跑……”
盛熙叶实在受不了思意的车轱辘话,三天前就开始说,她都能背下来,于是打断道:“师兄,我们走了,一定早点回来。”
三人都是御剑飞行,加之天色还早,便不在福来镇落脚,一口气飞到了更远的宝山镇。
宝山镇处在三山夹凹,从上面看就像一块洼地,靠山吃山,也有许多梯田。只是再往下飞,三人都被黄沙呛了一鼻子灰,坡是荒坡,田是空地,就连住着的人都没有像样的屋子,屋顶漏天光,窗户都被卸了下来,床,桌子椅子都不见,目之所见,只有泥土,黄沙和一张张饥寒交迫的脸。
盛熙叶看了又看,道:“真奇怪,你看那边有个人在砸椅子。椅子好好的 ,还专门砸烂,你说他们是不是傻?”
那人像是听见了盛熙叶的话道:“小姑娘,你,不是我们这的人,你不知道,现在的柴有多,多金贵,不摔椅子,哪有,哪有柴煮米,没有米尽等着饿死。”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腹部随着话音鼓起来又瘪下去,像个风箱。
“那片山上就有好多树?不能去吗?”问今瞧见四周虽都是空山,隔着山坡,也能隐隐望见对面山峰的翠绿之色,于是问那人如此说。
那人叹了口气,椅子没得坐,直接瘫坐在地上,道:“谁敢去呀,里边住的是猫妖,我们这都是那两只猫妖害的。”
猫妖一词显然引起公愤,那人身边又围了好多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骂,仿佛只有骂猫妖的时候才能忘记饥饿。
盛熙叶好奇道:“如此说来,那两只猫妖定是力大无穷,形容可怖。”说罢还举起双手比作爪子,露出门牙吓唬时序。
时序也有样学样,吓唬问今,只可惜问今看时序,只看到发丝柔软的脑袋和吓唬人而皱起的鼻尖,想笑,又以袖掩面忍住,道:“不可如此。”
人群中一个瘦成萝卜干的年轻男子道:“那大山猫没见过,小山猫长得可是一绝,她没现行之前好多人都想着求娶呢。是吧,三哥?”
这话引得一阵嬉笑,时序接着问道:“猫妖为何要害你们?还选择这种断柴的方式害你们?”
时序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一位老妇从人群中走出来,扶着许是孙儿的小孩子当作拐杖,道:“我看你们三位衣着不凡,不知可会降妖除魔啊?”
盛熙叶首先想到的就是思意师兄的嘱托,打妖怪要看情况,打不过就跑,于是问道:“这猫妖修练多久了?有没有人前来降伏过?”
但是哪比得上时序嘴快:“我们是蜀山弟子,惯会斩妖除魔。”
众人听到此处,却面无喜色,三三两两就要走开,中有一个人到:“前阵子有个什么昆山派的弟子也来降妖除魔,惹得猫妖大怒,你们这几个一看就是不靠谱的。”
那位老妇并未随众人离开,陪笑道:“几位不要生气,我们这些人也是叫那些坑蒙拐骗的道士害惨了,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末了又指指路边的石凳,道:“几位随我这边坐下,我详细说与你们听。”
老妇坐下喘气许久,方道:“也就是三年前,我们镇的富户李保田之子李年在路边捡了个小姑娘,长得是娇媚可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叫人一见就留在了心里。”
说着说着,老妇的思绪回到了从前,脸上的皱纹松了几分,接着道:“当时好多小伙子都看上了这个姑娘,天天围在李府门口,就为一睹姿容。那姑娘说自己叫安栩,李家公子救了自己,便要以身相许。”
老妇忽然停住,看向问今,道:“小伙子,你说要是这么好的姑娘要嫁给你,你还能不同意?”
问今被猛然发问,不知从何说起,好在老夫人颇有几分说书人的天分,吊足了几人的胃口,继续说道:“可这李公子就是不同意。”
“这李公子是有心上人了?”盛熙叶问道。
“非也,非也,”老夫人摇摇头,道:“这李公子的意思报恩不必以身相许,对姑娘来说不公平。况且要做夫妻,必要白首到老,既要白首到老,必得两心相知,两情相悦,李公子与这位姑娘初相识,谈不上有什么情意,所以便没有娶。那姑娘不肯走,就留在李府做了义妹。”
时序叹道:“这公子这样好,日后娶了谁?”
“还是娶了那个祸害。”
“嗯?”三人一同问道。
老妇道:“李公子为人平淡,既不亲近谁,也不远离谁,鲜少出门,就喜欢侍弄花草,养些动物。可这后来,大家知道这位公子如此重情,不少姑娘心存爱慕,常常待在李府外边,隔墙盼着意中人。那些痴情女儿并不曾见过李公子,却在一言一语,日思夜想中勾勒出了李公子的玉荣,当时还有人画了李公子的像,有位叫小柔的姑娘买来,不顾家人反对,就要与画像成婚。也就在成婚那日,李府走水,一个晚上便烧得什么也不剩了,只留下李公子一人。”
“那安栩姑娘也被烧死了?”盛熙叶问道。
老妇人冷冷道:“她当然没被烧死,也就是烧了半张脸,留下一双骇人的眼睛。她就是小猫妖,趁着李公子心灰意冷之际,百般宽慰,细心照顾,骗得李公子与其成亲。”
时序蹙着眉,道:“如此说来,猫妖达成所愿,为何还要害你们?”
“这猫妖一开始不曾暴露本性,与李公子成亲后倒也琴瑟和鸣,一个种花,一个卖花,当时大家都感叹李公子有福泽,得了个能干的小娘子。可是后来,李公子不知患了什么病,郁郁而终,那猫妖就疯了,成日里飘荡在李府,偶尔脑子清醒,还出来卖花。”
三人听得一头雾水,这猫妖估计是害了李府一家,跟现在闹柴慌有何关联?
那老妇人仍旧慢条斯理地往后讲,几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何事。原来安栩这只猫妖还有个姐姐,千里迢迢从祝余山赶来,只看到一个疯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便占山为王,开炉炼丹,放出话来,何时炼出招魂丹治好安栩的病,何时离开。
起初这里的人虽然心里害怕,但这两只猫妖一个疯了,一个待在在山上,并未害人,日子也还能过。
可不到一年,山上的树都被砍光,山洪来了,鼠疫也来了,田里也种不出粮食,就是有粮食,也没有柴,渐渐地开始闹饥荒。留下来的人只能烧桌子椅子,烧房子,走了的人也成了流民,不知能活多久。
说到此处,山顶正吐出屡屡黑烟,更显黄土萧条,大地枯索。老妇已是哭干了泪,仍旧是哭,眼尾抽动,无端让人想起鱼骨横出的沼泽。三人也都默然,气氛冷到了极处。
忽然一声猫号,一个粉色身影掠过,问今被掳走了!
那身影柔柔弱弱地在半空呢喃“李郎,怎么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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