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山隐藏于群山之中,看上去只是一座普通山脉,既不险峻,也不高大。然而岭山派的先辈却花了十年时间才定下此处,就在于此山是山脉所在,蕴含天地灵气,是群山之根本,岭山安则山脉稳,山脉稳则岭山安。
是以问今并未带着弟子下山,而是守在了岭山对面,进可攻,退可守。在众仙门观礼之际揭开事实,声讨歆然,是问今唯一的胜算,离祭天礼还有两日,如今要做的事便是让着胜算再大些。
众人逃了一夜,都疲惫不堪,唯有那个火气大的弟子精神尚好,不仅满山跑了一圈查看情况,还主动巡视,充当警戒。
问今对这个弟子甚是满意,心里暗自道:“那么,就你了。”
于是问今找来这位脾气大的弟子,道:“我们要在歆然正是继位时发起反击,如今还需要提前造势,才能保证届时其他仙门不会袖手旁观。”
“嗯,你跟我说这些是何意?”
问今卡住了,看来不必说些场面话,不如直入正题,接着道:“你姓甚名谁?”
那位弟子淡淡道:“无父母,无姓氏,我师父说我性子烈,便给我取名执炬。”
执炬说道师父,面有悲色,声音粗哑,流露出半大少年该有的柔软。
问今想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也只能是怀正师叔了,说道:“执炬,眼下有一桩难事,不知……”
执炬偏头看向问今,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尽管说来。
“歆然想让各门派去观礼,必然是为了示威,可那些门派并不知歆然继位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需要你下山揭露歆然残害同门,杀人炼蛊之事,借众人之力合围歆然。”
问今说完,执炬垂眼良久,说道:“我师父就是被她害死的,师兄弟都说我打不过歆然,让我等你回来。我虽不愿等你,但想必大家说的都是对的。你既然吩咐我,我必不辱使命。”
问今心里突然停了一拍,自己也是被等待的人。但眼前这个冒失的少年显然并未察觉到这些情绪,三下五除二就要出发。问今赶忙拦住,道:“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帮手,吴哲。”
听到这话,原先躲在最远处的弟子走了过来,苍白肤色,瘦骨嶙峋的脸,已不是问今离开时的模样。吴哲开口道:
“我从十年前上山就再没下过山,恐怕无大用。”
只听吴哲旁边的弟子说道:“吴哲你记错了吧,两年前我们还一同下山来着。”
吴哲不说话,看那架势也不愿走,问今选择吴哲一是吴哲机灵,二是吴哲熟悉人情世故,不成想他却并不愿领这份差事。
无奈,问今塞给执炬一份单子,道:“这上面是中原各仙门名册,你照着单子逐一去找,按上面的说法来,至少争取三家仙门。”
执炬收下,即刻便下山了。
另一边,问今要去找一个更重要的人。
逍遥散人。
十年前,那人对他说,你若有难,可来找我。那时的问今还是个小孩子,而眼前这个人既神秘又厉害,所以问今点头如捣蒜,记下了这个承诺。
十年后,问今又一次找到了逍遥散人。
逍遥散人站在那里,朝问今招手。
然后招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雨。问今冒着雨跑过去,却是眼前一惊。
逍遥散人与记忆中一模一样,那时逍遥散人额头破了点皮,有一道轻微红色划痕,如今竟然还在,衣领上那片枯叶也还在,而四周都是一片新绿。若不是神智清醒,简直是在梦中。
逍遥散人一看到问今,却并不惊讶,反倒坐下来,像是见到了老熟人,说道:“我的房子被大火烧了,没有避雨的地方。”
问今顺着逍遥散人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有一座石屋,石板被烧成了黑色,但并未损毁。
逍遥散人看出了问今的不解,叹道:“后来我的屋子又长了虫子,住不得啦,住不得啦。”
问今虽然只见过逍遥散人一面,但也记得逍遥散人脾气古怪,行为异常,所以只是说道:“在下问今,幼时有缘,见过一面,不知可否还记得?”
逍遥散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拉住问今的手,道:“我的房子长虫子了,都是你们干的,快去找山魈,不然虫子会吃人的。”
逍遥散人说罢,交给问今一个黑色铃铛,铃铛内竟有一簇火苗摇曳,手握住铃铛,却又寒冷似铁。
问今一时头晕眼晕,莫非这真是在梦中?
这时逍遥散人忽然大叫起来:“你看我的房子,又多了好多虫子,好多虫子……”
忽然间,雨停了,问今再定睛一看,除了手上的黑色铃铛,再无他人。
接着夜色便渐渐的沉了。
对面岭山火光冲天,弟子们心都揪在了一起,怀素长老一人断后,恐怕已遭遇不测。
然而并非所有弟子都为此心痛,比如吴哲,便趁此良机偷摸离开。
结果才走几步,就看见问今风雪不动的背影。
“公子,不对,师兄,我实在害怕,你放我下山吧。”
问今并未转身,冷冷道:“所以你只是想下山,不是想当叛徒?”
“是是是,”吴哲早已冒了一层冷汗,接着道:“师兄,我只是想实现我们当初的诺言。你忘了那时我们天天偷山里的果子拿去卖,可是挣钱不多,你就用红莓酿酒,结果红莓酒越酿越好。你就写了一张酒方子交给我,你说等你打败舒家的小公子,我们就合伙开一家果酒酒肆。你还说专门把酒卖给师兄弟才好,反正掌门也抓不住你。”
问今感到脊背都是一阵恶寒,这恶寒顺着脊背穿胸刺骨,冻结了问今最后一点希冀。
斩风起,凌冽寒光抵在了吴哲的脖颈。
“那么,你手里是酒方吗?”
一张字条被汗水沤烂,,从吴哲手里滚出来,字迹模糊,依稀可见“速来”二字。
问今明知此人是叛徒,可到了揭开真相这一刻,又幻想这一切不是真的。
吴哲可以是叛徒,那其他人呢?
问今在脑海中思索着他在牢房内见到的每一张脸,迷茫的,愤怒的,期盼的,绝望的,怀疑的,哪一张脸是真的,哪一张脸又是假的?
“除了你,还有谁?”问今道。
“还有,他。”
话音虚弱粗哑,似乎说完这句话就要断气,来人竟是怀居长老。
怀居长老多年缠绵病榻,不要说问今,就连掌门都不多见,此时就算有人该来,也该是歆然才对。
怀居长老捡了个石头靠住,道:“我自幼时入了岭山,再没出去过,连这西望峰也未曾来过。”
问今脑子里闪过了一千种可能,哪一种可能都表明怀居长老不是来话家常的。
于是问道:“长老可知,岭山堪忧,岭山派名存实亡。”
怀居长老怅然道:“我知道,这都是我的过错。”
问今不答,怀居长老接着道:“歆然误入歧途之时,我只顾着权位,等到歧路难回之时,我已无能为力了。我今时今日见到歆然,竟认不出她是我的女儿。”
“所以长老意欲如何?”问今冷冷问道。
“我愿亲自指认歆然残害掌门,杀戮同门。只有我,众人才会相信,也只有我,才能置歆然于死地。”
对面的岭山派依旧火光嘹亮,手握岭山派的歆然一定想不到,此时此刻她的父亲正在密谋她的死亡,密谋一场井井有条的,筹谋良久的死亡。
怀居长老突然大笑了起来,道:“孩子,你没有听错,我来找你,就是要我的女儿死。这是我拯救岭山的唯一办法。”
问今问道:“我如何能信你?”
怀居长老苦笑,身后一人将一个人形粽子扔了过来,正是昨日一同从牢内出来的小弟子执臣。
原本形销骨苦的吴哲疯了似地大笑起来,对问今道:“看到没有,内奸何止我一人。自古成王败寇,连问今你若是做掌门,我自然也臣服于你,可惜你不是,所以我要背叛你。”
吴哲的整张脸都拧成了一个扭曲的笑容,牙齿开始渗血,接着道:“可惜啊,执臣你没脑子,竟然撞上这个六亲不认的老顽固。你们都要变成蛊人,哈哈哈哈哈。”
“叛徒!”换防的执顺师弟刚好听到此话,对着吴哲正脸就是一脚。
蛊人二字比任何杀头斩草除根的威胁都要可怕,执顺每天都看到有人被拉出去种蛊,回来之后就变成了没有神智的干尸。死至少是一种结束,而成为干尸便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可是吴哲不会知道,执顺和剩下的师兄弟早被种下了另一种怪东西,叫做信念。信念比蛊虫更可怕,信念会传染,当一群人拥有共同的信念,那便有了坚不可摧的铠甲,为着共同的信念,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种信念,叫做不屈。
所以当执顺看到怀居长老那一刻,手里的剑登时就握不住了,立刻厮杀上去。怀居所带的弟子不出三下便败北,执顺擒住怀居长老,请命道:“师兄,拿捏住了怀居长老,歆然必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多一层胜算。”
问今眼望茫茫夜色,这个法子一开始他就想到了,歆然自小被怀居长老带大,父女之间,总该有些眷顾。但很快,问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怀居长老每次都病得恰如其分,只在歆然生事时病倒,歆然对从小将自己养大的父亲又还剩几分父女情呢。
怀居长老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又看了看前方的岭山,道:“我大限将至,要死的人说的话总该不会是骗人的吧。问今,你学过一点医术,你看看我这脉象,还能活几日?”
“三日,不出三日。”问今略一把脉,虚浮脉象便显露出来,是久病之人最后的余温。
问今心里思量:“以此来看,怀居长老不是在设陷阱,如若扣住怀居长老,歆然怕是也会大义灭亲。”
事已至此,问今向怀居长老行礼,道:“就依长老所言,岭山派能否振兴,在此一举。”
“好,”一个好字险些耗尽了怀居长老所有的力气,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深知即使如此也赎不了罪,日后泉下相见,师父大概不会认我。”
黑色铃铛勿地一响,问今忽然想到什么,探身问道:“长老是否听说过山魈?”
山魈二字唤起了怀居长老遥远的记忆,那时他还未久病不起,歆然还是个没一把剑高的女娃娃,道:“约十年前吧,岭山出现了一只鼠精,喜欢喝人血,还带着它的徒子徒孙搞半夜偷袭。掌门正打算灭鼠时,那鼠精却识趣地消失了,我记得那鼠精还会说人语,喜欢用人血把自己涂得一身殷红。”
怀居的话如投石问井,问今此前思虑种种都被搅乱,鼠精,人血,红色,虫子,这之间必然有联系,可这一切是从哪开始的呢?
问今无暇想这么多,着手送怀居长老下山。执顺却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肯放过怀居长老。问今又不能将歆然心中已无父女之情,岭山之乱有幕后推手的推断说出来,万般不得已,站着劝说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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