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霖市接连下了几场冷雨,空气里浸透了湿寒。刑侦支队却无暇感受季节更替,一桩新的案件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死者是一名成功的青年雕塑家,陈尸于他自己位于河畔的工作室内。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但现场却透着一种令人费解的“仪式感”。工作室中央的旋转台上,死者被摆放成一个正在沉思的雕塑姿势,身上覆盖着浸染了暗红色颜料(经检测为朱砂混合丙烯)的亚麻布,周围散落着未完成的泥塑和凿刻工具。最诡异的是,死者的双手被用纤细的铜丝精心缠绕,固定在身前,仿佛在塑造一件作品。
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没有财物丢失,现场甚至被打扫过,只留下几个模糊不清的、可能属于凶手的脚印。
“模仿作案?”案情分析会上,有年轻警员提出猜测。毕竟赵永和李国华的案子刚刚尘埃落定,其“仪式化”手段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司编年站在白板前,目光沉静地扫过现场照片,摇了摇头:“不像。赵永追求的是将活人‘转化’为永恒‘艺术品’的扭曲收藏欲,目标明确是年轻女性艺术从业者。而这个……”他指向死者,“男性,成熟艺术家,现场更像是……一种‘展示’,或者‘评判’。”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蔺才离。
所有人的视线也随之聚焦。
蔺才离没有看照片,他微微垂着眼,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那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指尖极轻的“嗒、嗒”声。
过了约莫一分钟,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白板上死者被铜丝缠绕的双手特写。
“不是模仿。”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是‘超越’,或者……‘纠正’。”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用笔尖虚点着那些铜丝:“缠绕的方式,不是束缚,而是……‘连接’与‘固定’。他在将死者‘锚定’在这个他创作和存在的空间。朱砂,在古代绘画中常用于勾勒重要部分,有‘提神’、‘点睛’之意。覆盖的布,不是裹尸布,更像是……‘幕布’。”
他的话语将现场那些诡异的细节重新解读,赋予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含义。
“凶手在利用这个现场,表达他对死者,或者对死者所代表的‘艺术’的某种……看法。”蔺才离的视线扫过众人,“他认为死者的艺术存在‘缺陷’,或者走到了‘歧路’。他的行为,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修正’和‘最终定格’。”
“所以,凶手很可能与死者相识,甚至对艺术有相当的了解,并且抱有某种偏执的审美标准或道德评判。”司编年总结道,眉头微蹙。这样的凶手,往往更聪明,更难以捉摸。
新的调查方向确立。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艺术圈内的交往,寻找可能存在理念冲突或极端崇拜者。同时,对现场提取的微量物证进行更精细的分析,尤其是那种特殊的铜丝和朱砂颜料。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司编年和蔺才离留在最后。
“你觉得和之前的案子有关联吗?”司编年一边整理文件,一边低声问。他指的是李国华那条线是否还有残余。
蔺才离缓缓摇头,眼神深邃:“动机内核不同。李国华是源于破坏和占有,这个……更偏向于偏执的‘守护’或‘净化’。”他顿了顿,“但手法上,有某种……精雕细琢的冷酷。凶手很享受这个过程。”
这意味着,他们可能面对着一个与赵永、李国华类型不同,但同样危险且高智商的对手。
压力无形地再次降临。
接下来的几天,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死者性格孤傲,在艺术圈内朋友不多,但争议不小,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充满力量,有人则认为过于商业化,背离了艺术本质。排查名单列了一长串。
司编年负责外勤协调和排查指挥,忙得脚不沾地。蔺才离则再次埋首于物证分析和心理画像的构建中,试图从那些有限的线索里,勾勒出凶手的轮廓。
两人虽然同在支队,却常常一天也打不上几个照面。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也只是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汇,司编年会低声问一句“吃了没?”,蔺才离则回一个“嗯”或摇头,然后各自匆匆走向不同的方向。
但这份忙碌中,却有着与以往不同的底色。
司编年会在深夜回到办公室,看到自己桌上放着还温热的夜宵,旁边压着一张便签,是蔺才离利落而清晰的笔迹,写着某个排查对象需要重点注意的异常行为细节。
蔺才离则会在他连续伏案数小时后,接到司编年打来的内线电话,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言简意赅地告知某个关键证物的最新检测结果,或者某个排查小组反馈回来的、需要他侧写辅助判断的信息。
他们依旧是彼此最锋利的刃,最坚固的盾,只是这刀刃与盾牌之间,流淌着无需言说的牵挂和默契。
这天晚上,司编年带队对死者生前频繁光顾的一家高端画材店进行走访。店主的证词有些含糊其辞,似乎在隐瞒什么。司编年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正准备进一步施压,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蔺才离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铜丝。」
司编年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终止了询问,转而要求查看画材店的进货记录和特定客户的购买明细,尤其是那种用于精密雕塑固定的、特定型号的铜丝。
店主脸色微变。
与此同时,留在支队分析室的蔺才离,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放大后的现场照片。死者的双手,铜丝缠绕的结点方式,让他想起某种古老的、用于修复珍贵古籍或精密仪器的金属编织技法。这种技法非常冷门,掌握的人极少。
他立刻联系了物证鉴定中心,要求对铜丝上的微量附着物进行更极致的分析,并查询全市范围内,掌握此类技法的工匠或相关从业者。
两条线,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因为彼此的提示和补充,迅速向同一个点收拢。
深夜,司编年带着从画材店获取的关键购买记录回到支队。几乎同时,技侦部门也送来了最新的检测报告:铜丝上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一种用于特殊雕塑粘合的合成树脂成分,并且,确定了那种编织技法可能的传承范围。
两人在分析室汇合,将各自获取的信息拼凑在一起。
购买记录显示,死者的一个主要批评者——一位以观点犀利、性格偏激著称的艺术评论家,曾多次购买与现场发现的同款铜丝和朱砂颜料。而技侦提供的工匠名单中,赫然有这位评论家已故祖父的名字,他祖父正是当地有名的古籍修复师,精通此种金属编织技法。
嫌疑,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瞬间照亮了目标。
“立刻申请搜查令和传唤令!”司编年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但眼神锐利如鹰。
抓捕行动在次日清晨展开。那位艺术评论家在其公寓内被抓获,当时他正在撰写一篇新的评论文章,措辞依旧激烈,对警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带着一种完成“杰作”后的诡异平静。
在其住所内,搜出了与现场同源的铜丝、朱砂颜料,以及大量记录着他对死者作品极端批判、并构思如何“纠正”和“定格”其艺术的笔记。
审讯室里,面对确凿的证据和蔺才离精准的心理剖绘,评论家最终承认了罪行。他偏执地认为死者的雕塑背离了艺术的“纯粹”,充满了“铜臭”和“谄媚”,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死者的艺术生涯画上一个“符合其本质”的句号,完成他心目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完美”的评论。
案子破了。
当司编年在结案报告上签下名字时,窗外又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工作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办公桌后的蔺才离。他正安静地整理着案件卷宗,侧脸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
司编年站起身,走到他桌边,伸出手。
蔺才离整理文件的手顿住,抬起头,看向他伸出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回家了。”司编年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却也透着一种任务完成后的松弛,“我妈又炖了汤。”
他没有问“去不去”,而是直接陈述了结果。
蔺才离看着他那双带着血丝却依旧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悬在半空、等待着的手。几秒后,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司编年的掌心里。
指尖微凉,却被对方温暖的手掌瞬间包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
两人关灯,锁门,并肩走进电梯,下楼。夜色微凉,司编年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蔺才离肩上。
车子驶向司家方向,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疲惫。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彼此陪伴的安心。
新的案件如同暗潮,总会不时涌起。但只要身边是这个人,司编年想,再汹涌的暗潮,他们也终将一起渡过。
蔺才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受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和车内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知道,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与黑暗。
但归途有灯,身侧有人。
这便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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