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舟逆着光,光线斜过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她侧目点了一下头,“如果你修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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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
宛言一个随行人员也没带,独自进山。
路上她联系过檀越,檀越好像是在外面有什么事,才办完回山中没多久。
重峦叠嶂,草木葱郁,阳光透过照进山谷的冷雾引发丁达尔效应,万米光柱斜过一层层绿云般的松林,落在山谷深处破败而爬满青苔的古宫殿遗址上,看起来更神秘莫测,据说千年前那里是一位公主的温泉行宫。
时至初冬风已十分寒冷,呼吸有白气,宛言穿了件薄羽绒服,脸和手刚觉得有些冷,就抬眼看到山门处等候的檀越,他只穿了短袖和棉麻长裤,呼吸平稳,行动舒展如常,完全没有一点冷的样子。
他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双大红色毛线手套一个绿色行军帽,刚好能盖住宛言冻疼的脸和手。
宛言把他给的东西都穿上了,山里没什么人,什么穿搭,时尚,都不太重要。
宁舟没有来接她,不过檀越说宁舟还不知道她来,从回到山里一直在闭关。
宛言应声,想着也许可以给宁舟个惊喜,上山的路上,檀越叮嘱她不要踩到蚂蚁或折断花草,他说这山十分有灵性,伤到生灵多半会倒个小霉。
宛言听了只是笑,但没有初见檀越时那么不在意。
两人小心的在山中行走,这里车辆不通,只能步行。冬季干燥,又走了二十多分钟的山间小路,宛言刚刚感觉到渴,就走到一个带井水的观景亭。
井水入口回甘,一旁还有可以暖手的水池,是地下涌出的天然温泉。
宛言喝过水再从观景亭看下去,眼前的场景忽然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她明明第一次踏足这个城市。
最近实在太多玄妙的事了,宛言垂着眼睑,拉住思想的缰绳,看到井水旁有个石碑,大字刻着‘明心泉’,小字则大致说喝了这水能明心见性,有大功德之人能拥有宿命通,通晓前世今生。
这话把宛言逗笑了,是那小家伙闭关的山,是她的风格,山里的一切都跟她一样可爱,宛言拿出杯子又接了一杯喝。
两人说笑着,从中午走到日落,终于走到了传说中深山修行人居住的地方。
宛言想象中修行人道骨仙风,手持念珠,讲话玄之又玄。
而这里修为极其高深的修行人,是彬彬有礼满眼好骗的大学毕业生,是面带高原红穿花袄的大婶,是穿开裆裤挂着大鼻涕的小孩和她后面追着喂饭的妈,是拄着拐走没两步拉裤兜子里的大爷,是埋头中考试卷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学生,是纹花臂戴金表的精神小伙……
住所附近有两排房屋,檀越说那里就是关房,宛言却发现那些房间很多都窗帘紧闭。
檀越解释道,“有的师兄闭红关,只点一盏灯,有的师兄闭黑关,完全不见光,只有闭白关的才会开门窗见天日,还有人闭生死关。”
宛言怔了几秒看着檀越,问檀越宁舟闭的什么关,她想象不出来一个现代人在毫无光线的房间里,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只是盘坐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檀越微笑道:“生死关。”
宛言心跳微顿。
“闭生死关就像修行人用生命跟自己对赌。发誓破生死二相,不突破就坐死在关房里面。”
宛言屏住呼吸,有种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疑问在眼中呼之欲出,“宁舟赌赢的几率有多大?”
檀越漫声道:“师姐最近身体不太好,几率不大,释迦摩尼就曾苦修失败过,还是好心人的羊奶救了他,所以说修行还是要……”
“那你们还让她闭关!她坐死在里面有什么用!”宛言厉声质问,几乎破音。
檀越却好像在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郑重点头道:“我们会把她制作成木乃伊,可以起到一个,嗯……造型上的作用。”
宛言转身就向关房跑去。
“宁舟!”一声叫喊,惊散暮色山谷里上百只飞鸟。
檀越赶忙追上去,让她要维护道场清净,不要喊叫。
宛言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难以自控的挨个砸门,叫喊,焦灼,满眼含泪。
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被一个原本都没感觉了的旧人这样牵动。
手刚抬起,门就开了。
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宁舟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
宛言愣了一下,一个女人蒙眼走出来的画面她似乎见过,仿佛嵌刻在她的记忆最深处,宛言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心里愈发这种笃定的感觉。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宁舟。
她不管什么成不成道,突不突破,宁舟不能死。
眼前飞过细碎雪花,山中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宁舟立在关房门口,微微侧耳。
禅定到根尘脱落,气脉清净开始光化时,人会有一个本能不再分辨声音的时段,像盯着一个字太久就会好像不认识那个字。
所以在蒙眼布下的黑暗里,宁舟似乎听见山中风声萧索,听见道场庭柱上,丝幡随风翻动,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似乎不是风动,不是幡动,只是……仁者心动。[1]
她没有拒绝宛言的拥抱,也没有迎合。
宛言看见宁舟下半张脸清冷无情,很快恢复理智,松开宁舟,顿了顿,这才说明来意。
“我想聘请你做我的私人禅修导师,教我冥想和瑜伽,疗愈脉轮什么的。我平时工作压力很大,最近又在从事一些面向公众的工作,很需要身心灵上的滋养。”
宛言来之前查过国内外许多关于修行的资料,这些是她认为还比较科学的说法。
宁舟没有说话,遮着眼睛,宛言完全看不懂她的心思。
为什么遮着眼睛?也许是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不能猛然见光,宛言这样想着。
檀越微笑着说:“想要修行是好事啊,我们这山里有很多修为深……”
“修为再深,也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如有些人……”宁舟打断檀越的话,“勾搭姑母,霸占儿媳。”
如果说在山下时,宁舟千年前的记忆只是一些片段,那么在这七天的禅定中,千年前的记忆可以说是如江河湖,全部猛灌进宁舟脑海。
宛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震撼,余光移向檀越,而檀越居然没有一丝要辩解的意思。
宁舟抬手将脸上遮眼的黑布解下来,垂着眼睑平静的继续说着:“还把她们都赐死了。”转过身进屋,眼中藏匿起一闪而过的暗金色光芒。
宛言和檀越之间,空气一阵寂静。
檀越看起来最多最多二十,怎么可能有儿媳?宛言想了想,全当宁舟在开不好笑的玩笑。
关房里有一张床一张坐垫,带卫生间,外面是餐厅,再往外是护关人员住的卧室,原来关房里一直有老修行专为宁舟护关,还有专人给宁舟送水送饭。
那个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之前给宁舟送了三年饭,管宁舟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的叫,叫的特别亲。宛言面上无所谓的瞧着,暗地里听得太阳穴直跳。
她给宁舟开的薪资相当于身心灵疗愈行业的金字塔尖的薪资水平。
她想向宁舟表达诚意,顺带着也能让某些动不动管人叫神仙姐姐的小丫头明白人和人的差距。
结果小姑娘没有一丝波动,听着百万数额人民币就像听着百万欢乐豆,“神仙姐姐,那你要这么快就要离开了么?”
她和老修行,檀越,小姑娘,都看向了宁舟。
宁舟只看向那位老者。
“您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您看,现在有人翻山越岭来求助我,我怎么可以拒绝?”
老者赞赏的抚须点头,起身离开。
宛言心底一片暖热,再看宁舟,简直头上放光,更漂亮了。
山中夜色渐深。
宁舟辟谷,檀越过午不食,宛言在关房吃了些野果,打算找个房间过夜,身边的檀越这才提醒她做好不大舒服的心理准备,山里的房间都没取暖设备。
需要取暖的人不来深山闭关,来深山闭关的人不需要取暖。
收拾床铺的宁舟补上了一句。
“如果怕冷,你今晚可以选择跟檀越一起睡,或者跟我一起睡。”
这话让宛言有些生气,但宁舟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了没有男女和性的分别定义,仅仅就事论事,而且好像猜到自己一定会留下……
已经在单人床上摆了两个枕头。
山里的雪越下越大。
也许宁舟是记得她在外面住总会留一盏夜灯的习惯,关房里点起一盏酥油灯,拉开一部分窗帘,依稀能看见窗外飘落的雪花。
宛言在被子里尽可能的贴着宁舟的身体取暖,躺在关房看雪,心底也开出一朵又一朵柔软的花。
多好一个女孩啊,自己怎么跟她分手了呢?宛言在黑暗中偷偷看向她,想起往事,宛言脑子里一团浆糊。
“还冷?”虽然是关心的话,可从宁舟的嘴巴里说出来,语气有种透进骨子里的冷。
奇怪,宁舟明明闭着眼,却好像能看到自己在看她。
不等宛言解释,宁舟将她抱进怀里。
腿,脚,也是紧贴的。
宛言全身像一瞬间沉入温泉里,这会儿宁舟的体温似乎比常人高出一些,不知道是修行人新陈代谢快,还是用了什么玄妙的法术。
宛言鼻头一酸,闭上眼睛,明明被睡意倾覆,心声却震耳欲聋。
舟舟,我们复合吧。
沉入温暖的梦境,宛言看见雪花被风卷上屋檐一角,月光是千年前的月光。
夜深不知山中雪,只闻远近折枝声。宛言踩着咋呀作响的雪地走向温泉行宫,一不留神就撞到树枝,落满头积雪,她用手拍掉,这才发觉自己个头这样高,还生了双十分修长有力的手。
今夜她代兄长来给公主殿下送貂裘,外头侍卫见她是女子,她兄长又是公主府上的门客,看过她兄长的腰牌便让她进去,毫不在意,继续聊天说笑。
走进外殿,殿内太监居然都与公主同醉,半晌无人通报。
殿中暖香融融,半人高的金猊香炉上青烟袅袅,一层层蜀绣帷幕后,传来许多女人在温泉浴池里嬉闹的笑声。
她鬼使神差的往前走,跨进内殿的高槛,透过一层层红绸与宝石珠帘,依稀看到那独一抹纵情声色的倩影。
脚步慢下来,她恍惚地滞在温泉池边,与公主仅隔一层帷幕。
相望。
公主冲出帷幕一把抱住她,香风软玉裹挟住她整个人,公主蒙眼红绸下的唇大笑着,得意捉住了人不够,还打算就这样摸出是谁。
于是公主一双细软的手就这么攀上她,摸索她身子,毫无顾忌嗅她脖颈。
“嗯……好香,本宫殿里何时来了这么高个儿的女子?宝贝平时在宫里住的惯么?明天本宫就让人把行宫的门框全抬高五寸。”
“哈哈哈哈哈!”
温泉池里一片银铃般的笑声,六个衣物甚少的美人全盯着她瞧,打量她的面容和衣着,侧目交谈猜测着她的出身,她像被她们的眼睛炙烤,无处躲藏。
她浑身汗毛直立,心头紧紧绷着一根弦,想躲又不敢躲,她自幼习武戒心极高,从来也没人这样近过她的身,更别说是眼下这样的场面。
“嚯,你好结实哦,莫非是男子……是女的。”公主手随心动,当着众多人的面直接摸索答案,她浑身一颤,貂裘掉在地上,慌忙后退,脚底下一打滑,一跟头躺摔在貂裘上。
美人们再次大笑,温泉里传来大阵水声,她们为了看热闹,专门从水里爬上来坐在池边探着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浑身像被万缕丝线勾缠,一点动弹不得,公主扶着一边雕花红木云椅慢慢蹲跪下来,顺着她的小腿再次摸索上来。
发抖。
在山里跟老虎打照面,她也没有吓到发抖,她脸色苍白,颤着唇,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殿下我……不是”这里的人。
公主没给她机会说下去,盲亲上她的脸,而后浅尝了一口她的唇,红唇抿着笑:“宫里竟有不抹胭脂的女子。”众人看到这里,识趣散去,眼见殿内人越来越少,她抖得更厉害了。
公主从脸上扯下红绸,凤目半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这是公主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她身上,波光潋滟,摄人心魄,她没敢设想过,从没敢想过……
公主看出她的狼狈惊慌,眸中含笑,“想回家?”
她愣了一下,而后使劲胡乱点头。
公主满不在乎的笑着摆手应允,懒懒往后一靠,熏着金炉里袅袅香烟,随手扯来一张毯盖住半身,就近捏起一只玉酒杯喝酒,不再注意她。
她微微缓过劲来,两条腿软的几乎使不上力,她侧过身子把自己撑住,有些踉跄的起身。
站起来一些后,头脑开始清醒,她意识到自己要是直接就这么走了很可能得罪公主。
自己倒是不打紧,兄长可是好不容易才在公主门下谋得小官。
她听兄长说起过宫里的规矩,面见贵人时,做臣子下人的必须深深弯腰,低头。
她弯下腰,但宫里那些礼节动作她既不太会,也不怎么做的惯,索性直接跪地上,说完些认罪讨饶的场面话,刚要离开,便被公主叫住。
公主拿来一壶酒,叫她自罚。
那是个只有巴掌大的白玉酒壶,十分精美。
她应下来,喝酒她是完全没问题的,别说这么秀珍一壶,就是三坛她也喝的下。
公主笑盈盈的,嗓音也如这温山软水,“这可是你答应的,漏了一口,今晚你都走不了。”
她立即应声,举起双手正要捧过酒壶,便看见公主玉手一倾,酒液就这样顺着公主的心口……
淌下去……
……
宛言急喘进一口气,从旖旎的梦里醒来,梦里后来发生的各种内容无比真实,她浑身燥热,心跳如急促的鼓点。
宁舟仍然抱着她,单人床上两个人已经近的不能再近,一抬头,鼻尖就能抵到宁舟的脖子。
好温暖的怀,好冷漠的脸。
此时此刻就想将她拉下神坛!
宛言掀开棉被,翻身而上。
[1]‘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的心动。’出自 《六祖坛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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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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