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林素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成了宁舟心底最深的疤,自己说可以,别人一说结痂就痛一下,至于拿来和旁人对比,更是令宁舟发笑。

如果林素还在……

宁舟撇开头,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第一次下无间地狱,九百年,最后是林素把她救出来的。

如果不是林素,她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关多久。

如果林素还在,那天看到她被那么多人狂轰滥炸,看她如何磕头哀求,也求不来旧爱一只搭救的手,得多心疼难过。

如果林素还在,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她再下无间地狱。

“我是你做梦都想杀死的怪物。”宁舟正视宛言,暗金色的眸掩映在低垂的长睫下,“是她追到黄泉和地狱也要拯救的爱人。”

视线很快模糊,脸上的眼睛被泪水遮住,心里的眼睛便能重新看到林素的脸,宁舟勾勾手指,衣帽间推拉门自行缓慢移开。

两米高的透明展示柜里,伫立着一件婚纱,上面璀璨的珠光仿佛能照亮半个屋子。

宁舟看都没看那东西一眼,打了个响指,婚纱从裙尾烧起来。

火舌舔上珍珠与绸缎,从焦黄转眼黢黑成灰,熊熊火焰吞没掉裙身,化作一只火凤凰从宛言面前呼啸而过。

像一场幻觉,可宛言明明能感觉到凤凰尾焰滚烫的高温,从双眼一路烧穿到心脏。

“你毕竟是林素转世,你有万分之一像她……却不及她万分之一。”

-

素素,我为你报仇了。

离开宛言家,宁舟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千多年了,终于报仇了。

从记起林素开始,总想跟林素说说话,这个时候最想。

可当年的林素尸骨无存,如今更是连墓碑都找不到了,宁舟只能仰头看着天空,至少那些苍老星光,千年前也照耀过林素。

“林素,前九百年在地狱,我过的好苦啊。”

“后一百年落风尘,死了还被锁在水底……这一千年没有你,我受了好多好多委屈,再也没人给我撑腰了。”

“素素……”宁舟望着天空,望眼欲穿,什么也望不到。

“大士……”千年前,林素扑通一声跪伏地上,仰望着枉死城永无日光的天空。

一生不信鬼神的她到了阴间,却忽然很渴望看到公主修建的那些雕像是真的存在,那样,至少能有它们替自己护佑公主平安。

“如果您真的存在,能否告诉林素,荣乐公主现身在何处?”

那天林素追到黄泉路尽头,却眼睁睁看着公主消失在一处,似乎是进了什么她看不到的门,之后她边走边问,却怎么找都找不到黄泉路上失散的人。

枉死城的天灰蒙蒙,死气沉沉,林素望眼欲穿,忽然有温和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

“她已经下地狱了。”

林素七魂欲裂,向苍天大呼不解,既然人间真的有神,公主修葺那么多寺庙,虔心供养那么多僧侣,为什么还会下地狱!难道是供奉错了神明?

虚空中那声音为她解说:

“六道之中,因果循环,功与过,互不相抵。

三界之内,本无地狱,是众生自造恶业招感而来。”[1]

做一个粗糙的比喻,一个人对她前女友百般伤害,那么她对现女友再好,也不能弥补对前女友造下的恶业。

再用十恶中的邪淫做一个浅显的比喻:好比一个人生前沉迷淫,淫本身没有对错正邪,是人类在内心最深处不断定义某部分‘淫’为邪,而人类又忍不住不断去做那些自己定义为邪的事,就会制造出海量负能量。

意识相当于人类的另一层肉|体,肉|体消失后,感受依然存在,那种状态(中阴)比梦里还要混沌,那时见到什么,与国界民族无关,生前潜意识中相信什么,那时便会看到什么。

之后这个人会在自造的海量负能量投影和裹挟下,遭遇种种自己(个业)和自己结缘过的群体(共业)定义为恶的事(恶报)。

如同一场醒不来的梦魇,千年万年求死不能的重复下去,没有快乐,只有痛苦,机械性的循环直到消耗掉所有负能量。

而这种‘梦魇’与平时的梦不同处在于,这些负能量直接作用于人用于感知一切的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是说,这种痛苦完全真实,和现实一样。

为方便其他人理解,过来人把这种恒长真实而残忍的‘梦魇’叫地狱。

虚空中再有声:“王公贵族消耗的福报是普通百姓万倍不止,荣乐公主这一世把福报用尽,自然会轮回到地狱,又因她心中冲天的嗔恨与杀气,自己为自己造了地狱中最苦的无间地狱。”

林素痛哭着彻底跪伏在地上,双手在沙地上抓破,“殿下那样恨凌赢……是为了我!”

可六道中根本没有旁人掌管因果,没有旁人造地狱,她又要去找谁讲这些沥血的道理?[2]

虚空中的声音柔软,像一缕阳光,“你想帮她么?”

-

夜色已深,沙海市遭遇过这样一场百年难遇的邪门大风,道路上都是歪倒在地的大树,各种垃圾,店铺门牌,碎玻璃,宁舟踏着一地狼藉,又回到宛言家门口。

她在门口坐下来,冰凉的大理石地砖冻屁|股。

还是想再看林素一眼,屋里这个人,是现在世间唯一像她的人。

入定,宁舟的神识走进宛言家。

漆黑一片,床上的人紧闭双眼,似乎已经睡去,枕头上有一大片泪渍。

宁舟爬上床,蜷在宛言旁边,久久看着宛言右面半张脸。

当年在无间地狱里,她根本没来的及看一眼林素。

那会儿她正在埋头推一个什么极重的木轮,和上万鬼囚一起好像是在建什么奢华宏大的建筑,但又好像什么也不建,就纯干苦力受罪,纯被折磨。

背后有许多恶鬼拿着带倒钩的铁鞭子杀人玩,没原因,就纯杀着玩,一个一个杀掉,走近,下一个就是她。

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疲惫下,她看到天上一根巨大的柱子倒下来,即将砸中前面推木轮的女鬼囚。

没有一秒迟疑,她习惯性的,下意识的,冲上去推开了那只鬼囚,而柱子……

并没有砸下来。

恶鬼们纷纷把鞭子背在身后,对她笑的特阳光和善,地狱四周骤然亮起一线光,像被人从上面掀开了罩子,她一转头,有个五六米高的金色女人手持金锡,轻轻点地,顿时震碎整个无间地狱。

地狱上空剥落下万千灰黑的壳,地面飞起燃烧的灰烬,她被淡金色的光芒照透,闻到一缕令人心驰神往的优昙花香。

……

后来她才知道,林素一直在外面为她修功德,九百年的善能量才招感来那足以为她震碎地狱的强大圣士能量,而这些只是外因。

地狱之门真正的钥匙,其实是那个与她素不相识,险些被砸的女鬼囚,她激起她心底的善念,才能让她与地狱外的大士里应外合。

所以在下地狱的第九百年,林素成功救出了她。

鬼囚是林素,圣士也是林素。

宁舟神识里颤抖着手,轻抚上宛言的右脸。

那一世与林素缘分尽了,所以即使近在咫尺都不得相见,一千多年,一眼也没能看见。

“素素。”宁舟含泪唤了一声,“你的转世一点不像你,她混的可真拉!”

‘熟睡’的宛言被子里暗暗攥紧拳头。

宁舟在宛言枕边嚎啕大哭,愤愤地擦着眼泪,嘴里骂骂咧咧:“真不知道我以前喜欢她什么!境界极低!俗不可耐……”

三个小时后。

“还有哦素素我给你说她去每次旅游的时候恨不得背个麻袋给我带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宁舟的魂魄坐在宛言身上,掰着手指头数:“李清照拔过的水晶火罐,普贤大士骑过的大象掉的老牙镶蓝宝石雕成的奥特曼,用天葬高僧的头盖骨穿的串……”

“天天上一当啊,那是当当不一样,你说她是怎么有钱的?还不全靠你给积的德?卧槽怎么睁眼了!”

宁舟脸色一僵,和忽然睁开双眼死死盯着她的宛言,在黑暗中,两个人一坐一躺,大眼瞪小眼。

宛言甚至连鼻孔都睁大了,宁舟紧张地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没什么反应,凑近探究一番,宁舟突然把自己上衣掀到胳肢窝……

还是没反应,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宁舟松了口气,还以为宛言能看见她了。

坐回宛言身上,宁舟又抬起手,本打算接着骂,但那人就跟诈尸了似的一直睁着眼,怪渗人的,宁舟话到嘴边,憋得一句也骂出不来。

哼,改天再骂,宁舟一个旋身消失了。

终于清静了。宛言深吸一口气,眼里换上了彻骨的寒。

自从入定过一次后,她不仅能看见听见其他维度的东西,连累世记忆也一点一点在脑中复苏,思维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有力。

所以走时宁舟说的根本不是气话,这些年,自己为她做那么多,她从没感动过,跟林素为她做的那些比起来……

不及万分之一。

宛言苦笑出声,笑的泪流满面。

自己原来连林素的替身都算不上。

-

三个月后。

宁舟如约来到沙海市第二人民医院。

在那里她见到了檀越因病重即将离开人世的妻子。

檀越家人全恨透了他,见到就是疯狂把他打骂,所以宁舟和他只是以神识的形式出现在他妻子病床旁边。

和电视剧生离死别的感人画面不同,檀越的老婆要死了,檀越高兴的简直要原地放鞭炮。

檀越告诉宁舟,五百年前,他妻子在山上捕获一条蛇,要取蛇胆为身患重症的父亲治病。

那条蛇已经修行了九百多年,马上就能修出人形,为保药效,那条蛇被活生生剥皮取胆,死时怨恨滔天,诅咒她后五百世都生患重疾,不得好死。

“我这一世有幸遇到她,她做我妻子,我又生富贵家,赚得大富贵,能够为她稍微减轻病痛,陪她终老……来世呢?”

檀越布满鱼尾纹的眼睛温温的笑着,泪光闪动,“我并不会每一世都如此幸运的在她身边,她却一定会生生世世受病痛折磨。”

宁舟了然,点头道:“所以你丢下她和两个儿子。”

“是的!只有成道才能真正救她,所以修行这件事,刻不容缓。”檀越目光坚定,随着病床上的女人魂魄渐渐脱离身体,檀越心中念咒,咒生莲花,莲花将她高举过头顶。

而天边,早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天人,净土前来接引的圣士,尊者,阿罗汉,锣鼓喧天的欢迎着新圣士的到来。

三维世界里,女人的儿子儿媳围在病床前,本要哭泣,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详,心头像被一只大手抚慰,病房里阳光灿烂,外面的日头下更是汇聚起五彩祥云。

大儿子望着窗外格外美丽的天空,生活西化的高分子学博士,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斗士,此刻却突然老祖宗血脉觉醒,笃定的说,“这么吉利的天气,咱妈肯定是要到好地方去了。”

小儿子泪流满面,“去吧,快去吧,人间太苦了!”

女人升上天空,心口绽开莲花般七彩光,转眼化身为年轻貌美的女子模样,一身圣士裙装。

檀越早将自己的功德都回向给她,她现在的境界已超出三界六道,为登地圣士,永世不用再入轮回。

而事实上整个超度和接应的过程都是超光速的,类似于人们灵感来临那一瞬既不可思议又无法形容。大道至简,一定要形容就是直接,简洁,甚至显得草率。

远古时期,部落中那些大祭司与其他维度生命对话时,真正起作用就是超光速那一瞬,但那样简洁直接甚至显得草率的一瞬,他们无法给族人描述,令族人深信。

人类是喜爱着相的物种,会下意识认为看不懂的厉害,所以他们穿上让族人看不懂的服饰,做族人看不懂的动作,口中低喃族人听不懂的歌谣,由此延伸出种种仪式和教条用于辖制他人。

女大士法力高强,寿命无边,前尘往事一目了然,无需檀越向她解释一个字。

“东秦。”她合掌轻笑,一句东秦的语调,甜柔温和,像极了谢谢。

檀越向她叩首,再直起腰时,头顶放出金光,天空中飞来亿万花瓣,是赶来庆贺的天人天女洒下的。

这是天道的礼节,有贵客来,他们撒花,有人去净土了,他们撒花,有人**讲的好撒花,有人听法听的好撒花,得道?撒花,高兴!撒花,所以人间有个词叫天女散花。

虚空中传来大音希声,檀越已不在身边。

“师姐,你说无欲不生娑婆,无爱不入轮回,一点不假。她就是我的欲和爱,是我的来因,也是渡我成道的圣士。”

宁舟不放过这个积功德的好机会,跪下来给檀越磕了个头,“我有个事儿不理解,三个月前我明明吸走了你几乎全部的修为,你应该入定都费劲了,怎么会这么快成道?”

“功德圆满即可成道。”檀越笑着说,“我本来就再度一个有缘人就够了,度师姐你,度我妻子,度仇人还是爱人,都是一样的。”

而后,宁舟随檀越飞往化自在天。

檀越成道日,许多众生要来祝贺,还会有觉悟者来**,类似于人间的表彰大会。

宁舟越走越难过,大家都好漂亮,只有她原型最丑,脸上是同修打的,头发是乱的,胸口是前女友扎的花,越往前走脚步越困顿,檀越看出她的顾虑,鼓励她继续往前。

“师姐你放心吧,觉悟者从不搞种族歧视,无论天魔还是饿鬼,能来听法就是好朋友。”

因为放下了对檀越的恨,心口那道裂缝倒是长上了……然后胸口的花也就扎的更严丝合缝了,她整个人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行走花瓶,花还横着装的。

檀越给她把背后的花枝斩断,又找天女借了条花裙子给她穿,这样宁舟看起来像穿了条花团锦簇的礼服,胸口只是立体的装饰而已。

宁舟走着走着还是哭了,天魔族极度的自负狂妄背后正是极度的自卑作祟。“我不去了,我师弟都成道了我还是个垃圾,我有点嫉妒了。”

檀越没有强求,送她一朵金婆罗花,便去参加表彰大会了。

宁舟自己一个人哭着回的家。

一直想念林素,看到檀越那臭小子都成道了,委屈更无处言说,焦虑无孔不入,更想她了。

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面。宁舟擦掉眼泪,瞳仁里闪烁着暗金色的光。

[1]‘三界之内,本无地狱,是众生自造恶业招感而来。’参考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2]‘六道中根本没有旁人掌管因果,没有旁人造地狱。’参考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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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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