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做了一个梦,醒后也会模糊记得梦的内容,梦至少会留下一点痕迹。
但我的失忆是彻底的失忆。
关于周三,我的记忆完全空白,一无所有。
我很早就意识到,我的失忆症无法补救。
如果把记忆比作一卷打开的书,缺失的页码将永远化作灰烬,再也无法找回了。
剩下的页码残缺、微薄,它跨过大段大段的空白,一点点积攒起来,拙劣的拼合着,逐渐组成了现在的我。
每一页能留存的记忆都值得庆幸,每一次失去记忆,都是命运为我出了一道完形填空的题目。
哪怕它留下的线索很少,但我盲目乐观,我相信终有一日,所有答案都会解开。
得知我再次失忆后,二哥保持了极其平静的态度,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和往常一样出门买早饭。
半小时后,除了早饭之外,二哥还带回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里面是一块堆满了芒果的大蛋糕。
“早上吃蛋糕不太健康,不过……我想甜食会让人心情好些。”二哥微妙的停顿了一下,问,“小屿,关于失忆,你想跟我聊聊吗?”
按照常理来说,我不可能信任一个记忆里刚相处两天的人。
但我看了看桌上的蛋糕,又看了看不动声色的二哥。
现在是早上六点,他应该是特意绕远路,找了24小时营业的蛋糕店吧。
而且,他怎么知道我非常喜欢吃芒果呢?
真是不公平,二哥这么了解我,我却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蛋糕每一层之间都镶嵌着大块的、琥珀凝固般的芒果果肉,最外层乳黄色奶油蓬松的质地仿佛能呼吸,被芒果的香气熏染后,又被抹成精心雕琢的波浪,色泽从明亮的橙黄过渡到夕阳般的暖红。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确实失忆了,但我不想去医院。”
“好,那就不去。”二哥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斩钉截铁的宣布。
“……唔,那今天还去学校上课吗?”我问。
“不用。”二哥把桌上的蛋糕推给我,淡淡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聊一聊失忆的事,如果不想说话,或者说没准备好,那就在家里休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学校那边我会帮忙请假。”
我舀了一块芒果蛋糕放进嘴里,它甜得毫不含蓄,又因芒果本身的微酸而变得层次分明,口感清爽,咽下之后,浓郁的果香依旧徘徊在唇齿之间。
如果蛋糕是二哥的贿赂,那陷阱的余韵真是甜蜜。
“关于失忆……”我一边吃,一边思考从哪里说起,“首先,我没有哭泣的记忆。”
与其问忘记了什么,不如先从我已知的记忆里找出规律,和其他小孩相比,最明显的特点是,我不会哭。
哭泣是本能,不需要学习,但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哭过。
答案很简单,那些哭泣的记忆,肯定都被我忘记了。
“然后……我也没有那种类似于,特别生气,愤怒,情绪激动后爆发的记忆。从来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诚实的对二哥说。
我不算太笨,但我生在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吗?
当然不是。
我脾气有多好,以至于性格温和到从来不会生气吗?
更不可能。
只要情绪特别激动,超过某个临界点,我就会失去那天全部的记忆,虽然不知道是否正确,但这是我的结论。
“所以昨天一定发生了一件让我特别害怕、特别伤心,或者说特别生气的事情。”我总结道。
二哥靠坐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烟。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很快又摁灭了,像是一种难以克制的习惯。
“我陪你一起想。”他问,“你怕什么?”
“怕受伤,怕流血,怕痛。”我毫不犹豫的回答。
“就这样?”
“对啊。”我信誓旦旦的说。
二哥提议道:“拿小刀来试一下。”
“不要!”我下意识大声道。
“……”二哥无语的看着我:“胆子这么小,岂不是什么都会怕?”
我被他教训的抬不起头,再加上实在想知道昨天的事情。
闷闷不乐道:“我自己来。”
二哥拿来书店用的裁纸刀,我比划了一下,对准自己的手臂。
其实这种实验我很早就对自己做过了,所以这次一点犹豫都没有。
刀尖刚接触手臂的时候是冰凉的,像一块冰凌猝不及防地贴上皮肤。
随即,一丝极细、极锐利的痛楚才清晰地传递上来,从中心无声溢开一点暗红色的血珠。
很多人晕血,看到血的颜色就害怕到昏阙。
我不是那种怕,我只是……能感受到疼痛在鲜明的锐利感之后,变成一种沉闷的、被强行楔开的撕裂感。仿佛能听到皮肉纤维断裂的微响——血不再是渗出,它的红色立体而深邃,像有一簇小小的火焰映入瞳孔,在那处小小的伤口持续地燃烧、跳动……
每一次心跳都像在为这簇火焰鼓风助燃……我的心跳跟着它的节奏越来越快……身体一阵阵虚软,几乎站立不住。
即使那伤口如此微小、如同针尖,我还是怕的不可抑制、浑身颤抖。
这种恐惧还不够……我不清楚要害怕到什么程度,才能触摸到失忆的临界点。
或者说,伤口再深一些……要深到什么程度,才会坠入空白呢……
“可以了。”二哥制止我。
他从我手上拿走裁纸刀。
我手指无意识屈伸了一下,握住的只有空气。
二哥默默的拿创口贴给我贴上,我都不知道创口贴是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谢谢。”我干巴巴的说。
“干嘛这么客气。”
我要感谢他的事情太多了,虽然平常总是说不出口。
二哥点燃一根新的烟:“换个思路,你会因为什么事情生气。”
“你不相信我!”我脱口而出。
二哥:“?”
“如果我很认真的说明一件事,你不相信我,我就会生气。”我解释道。
在家里,和爸爸妈妈生活的时候,我经常失忆。
反复失忆。
从我能记事起,我的记忆都是零零散散的。
我告诉爸爸,告诉妈妈,我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就会说,没什么事,那不重要,说我大概是生病了。
然后我就更生气了,于是,我又开始忘记。
这样反反复复。
听我讲的过程中,二哥抽剩下的烟蒂在桌上堆成小小的一团,浅淡又苦涩的烟气后,他的神情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显得阴郁。
他听的很认真,眉心紧紧的皱着,像一道刻在阴影中的纹路。
他不像之前眉目舒展那样温和好看,但对我来说,这个神情阴郁,唇色黯淡,修长手指上浸着烟灰的青年,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让我感到亲近。
“对不起。”他莫名其妙的向我道歉。
“没事了。”我安慰他,快速总结:“我已经不在乎爸爸妈妈说什么了。只要我不信任他们,我就不在乎他们信不信任我。”
我很得意的说:“大概从10岁时候起,我失忆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我会特别注意克制自己的情绪。“
那么相对来说,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非常重要!
“所以,二哥,之前一直是你在我问我,现在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昨天做了什么?”
介绍一下我的二哥,这是个充满了谜团的人。
姓周名衍。性别男,年龄未知,目测二十以上,三十以下。
未婚,大概率单身。
他姓周,但是我爸姓祁,我妈姓李。
开着一家名为好又来的连锁书店,夏城的这家处于关闭状态,还没开始营业。
收入未知,爱好未知。
即使算上今天的谈心,我和他单独相处的加起来也没超过12个小时。
但是就冲他把我从家里带出来,并且愿意照顾我。
只要他不解释,我就没有问。
二哥考虑片刻,第一句话出乎意料:“谢谢你,小屿。”
“啊?”
“你愿意直接告诉我你的怀疑,我很高兴。关于失忆的事,你也和我说了这么多,谢谢你的信任。”
是的,如果真的怀疑二哥,我会自己调查清楚,而不是这么直截了当和他交流。
“昨天,周三早上,你上学之后我就出门拜访朋友了,11点左右才回家。那时候你已经睡觉了。”
也就是说,二哥没意识到任何反常的地方。
“嗯,我相信二哥。”
他摸了摸我的头。
我继续吃蛋糕,认真的把奶油上大颗大颗的芒果粒挑出来,我最喜欢吃芒果了。
二哥还在皱眉沉思。
我安慰他道:“没事,我经常失忆的,至少你愿意陪我一起想,已经很好了。”
失忆症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完形填空。
相比之前,爸爸妈妈不仅敷衍我,还老是对我说一些错误答案。
二哥没有对我说谎,还给我买蛋糕,就算没有帮上什么忙,他也已经很好了。
蛋糕真的好大,二哥不喜欢吃甜的,我只能一个人努力往嘴里塞。
我挑食的只吃芒果,剩下的奶油就太浪费了。
咦……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黑!”
“小黑过来!”
一道黑影应声蹿出。
我分给小黑一些蛋糕。
小黑伸出粉色舌头,一点一点的舔着奶油。
我和二哥都若有所思的盯着它。
“猫能吃蛋糕吗?”二哥问。
“它什么都能吃的。”
要是一天不喂,我都担心它把地板啃了。
“那昨天会不会是小黑让你生气了?”
“嗯……可能性很小。”我叼着勺子想了想。
小黑很乖,胆子也小,怂怂的,不敢惹我生气吧。
至于会不会怕它……
想到小黑影子化成的皮毛,以及之前变化的触手……可能我脑子有病吧,我从来不怕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即使是那天扑到我身上的大黑狗的影子,我也没有怕过。
我弹了弹江小黑的脑袋瓜,冷酷无情道:“就算它现在表演一个当场暴毙,我都不会怕。”
小黑似乎听懂了我说的话,呜咽一声,讨好的蹭我手指。
我朝二哥炫耀:“我家小黑很聪明的。”
“喂,小黑,你昨天有没有看到什么怪事啊?”
“咕噜.咕噜……”
我只是随口一问,但小黑喉咙里的声音像是应答。
它轻盈的跳过桌面,跳上柜台电话旁边,伸爪子拨了拨话筒。
电话……小琪?
小琪!
仿佛一道闪电破开迷雾,我浑身僵立,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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