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您请先回吧,陛下为匈奴人南下一事已是焦头烂额,眼下实在没有功夫见您...”
张公公恭顺地低了头,后面没说完的话不言而喻。
面前的小白瞬间会意,报以一笑:
“无碍,我在此处稍候便是,有劳张公公挂心了。”
张公公轻叹一声,终于还是转身入了含风殿。炉中的龙涎香还未燃尽,殿中残留几缕幽香。不惑之年的陛下从一摞简牍中抬起眼来,顿了手中的中山兔毫:
“小白可还在殿外?”
小白刚满十五,号长乐公主。她刚出生时,恰逢皇太祖太爷爷一统六国,黎勿觉得是个喜兆,便去求神问佛,得了这么个名字。
平日黎勿习惯了唤作小白,并不唤封号。
张公公诚惶诚恐应是,旋即低了头。
案前的黎勿摇头轻叹:“小白这性子,还真是随了朕。罢了,让她进来吧。”
小白三步并作两步,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启禀父王,儿臣不想和亲。”
小白所言非假。自小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嫁便要嫁如意郎君。况且那匈奴人的铁骑踏碎的是大耀的山河,断没有再拱手相让,奉上大耀女的道理。
她想要的,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上首的黎勿安坐如山,缓缓开口:
“小白,近日匈奴不断南下,洗劫一空后更是放火烧城。朝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你怎么看?”
小白心血上涌,如若叫她选择,她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嫁去为人附属,因而热血直言:
“依小白愚见,匈奴屡屡来犯,烧杀掳掠,践踏的皆是我大耀的生灵。如今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黎勿意味深长的看了小白一眼,小白顿时噤声,她垂了眼眸,一时揣摩不出父王的心思。
黎勿举棋不定,继而向小白抛出问题:
“可先前大耀发兵,并未能一举荡平匈奴。战争胶着数年,僵持不下,依你看,可还有继续的必要?”
数十年来小白克己复礼,雪天萤席,滴露研朱,她的结局不应该是远走他乡,为人附属,大耀子民也不该受此屈辱。
她身在长安,虽眼不能见边境受苦的万民,可心却能见。如若和亲,不是小白,就是别人。可自己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
既决心已定,小白便字正腔圆朗声道:
“回禀父王,先前战事不利,是内忧外患多重加剧。可自父王执掌江山以来万事勤勉,如今的大耀早已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父王日理万机,小白亦不忍心父王再为此分心操劳。小白愿为父王排忧解难,随军出征,望父王允准。”
小白这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稚气,倒博了黎勿一笑。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有几分当年自己的影子。
黎勿心里不禁有几分受用,心里衡量的天平也有些倾斜。
“战场之苦,你如何受得?更何况行军打仗,那可不是儿戏。”黎勿收起了笑容,口吻也严肃起来。
可若说以前的自己还有父王的宠爱可以依靠,那如今的小白便只有自己作为依仗。
“启禀父王,小白决心已定。只是小白资历尚浅,不敢参与军机要事,只求随军同行,也好让小白历练历练。若父王能允儿臣此事,儿臣必不辱命。”
谁说女子不能闯一番天地出来?小白偏要试试。
黎勿听了小白一番雄心壮志的表白,连道几声:“好,好,好!”虽然他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越发喜欢这个性子有些像自己的孩子。
都说虎父无犬子,就且放手让她去试试。
不出七日,黎勿便雷厉风行地同众臣商定了此次出征人选。楚青任骠骑大将军为全军之首,其余几位老将则担任分别担任左右将军,小白作监军随军同行。
心愿得偿,小白半是激动半是忐忑。
只是母后谢依然得知了她此次要随军出征,拉过小白的手便泫然欲泣:
“那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母后又不在你身边,你可得多保重...”
许是太久没和母后这般亲密,小白竟有些不自在。
谢皇后握紧了小白的手,又是一番温声叮嘱:
“听闻城郊有个水官庙,甚是灵验,母后替你求了个平安符,你先收着。这几日你也抽空去拜一拜才好。”
小白虽不信神佛,却也一一应是,直至现下站在了通往水官庙的阶梯上,小白仍有些恍惚。
眼下正是春日,山中草木成荫,一经阳光一撒,深深浅浅绿成一片,甚是好看。
红情绿意,配上稀疏虫鸣,正是一派春日好光景。虽是茅椽蓬牖,可此处依山而建,风光甚好,别有一番味道。
不想一名不速之客却在了小白所驭的白马之前留步驻足。
四周的侍卫一拥而上,瞬间将小白与那来路不明之人隔开。
许是支撑不住,那人竟倒在了马前。幸亏小白眼疾手快勒了白马,这才没叫对方做了马下亡魂。
小白赶忙翻身下马,细瞧时才发现这人已然昏了过去。眼前终归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小白不忍,随即吩咐随行的郎中好生医治。
苏郎中轻轻剥开对方被鲜血浸染的外衣,对方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处整肉。新鲜的血液混着已凝固的血液将衣物和伤口粘连到了一起,只得用剪子剪开。
接下来便是伤口的缝合。
她拿起几根银针,握住针尾处,快速地将银针在烛火之中反复穿烫了几下,便娴熟地开始缝合。
这夜静得可怕。
小白站在窗前,思绪纷飞,眼看着天色由黑渐白。
万幸,榻上之人原本因伤痛而急促起伏的胸口渐趋平缓,呼吸也稳了下来,看来是保住命了。
小白悬着的心略松泛了些。
“吴盖你卑鄙小人...还我父亲命来...”
榻上之人昏迷之中似是喃喃自语,一字不落地被一旁的小白听了进去。
吴盖...这个名字似是有些耳熟,小白细细想来,心中一惊。这不正是前不久荣升九卿之一的吴大人之名?而他口中的父亲...莫非是已故的御史大夫颜士...?
当初小白的父王刚登基不久,正雄心壮志欲创太平盛世,当下便同御史大夫颜士一拍即合,全面推行改革之策。
推行之初,皇亲贵胄反响便甚是激烈,原先子孙世代都受祖上荫蔽,突然一下子全给削了,那些坐享其成的王公贵族顿时便起了二心。
于是各地诸侯暗中勾结,集结了一支大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给陛下密信一封。
“交出颜士,以换退兵。”
布帛上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是写道。黎勿读完,静默良久。
不出黎勿所料,这几日的朝上,主战派和主和派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待陛下屏退众人,主和的吴盖单独密见了圣上,请求捉拿颜士,以平战乱。
吴盖的计谋正中黎勿下怀。国内要是再起战事,只会落个劳民伤财结果,黎勿打心底里是不愿再动干戈的。
如果能用一个臣子平息这场战乱,何乐而不为呢?权衡各方以后,黎勿终究是点了点头。
他亲封了吴盖为太常,当下便携太尉动身,即刻捉拿颜士。
因着是颜士好友,吴盖不费吹灰之力,便借着品茶的借口顺利把颜士约到了集市,一举拿下。
颜士既死,可叛军并没有依诺,就此退军。
最终还是黎勿带兵亲征,亲自诛杀了各路逆贼,这才平了这起战乱。
那现下躺在小白面前之人,恐怕就是颜士大人的儿子了...听闻他常年在外游学,待他赶回之时,等待他的却是父亲身亡的悲报。
小白长叹一声,想来也是个可怜人...恐怕他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寻仇未果,这才落了个伤痕累累这么个下场。
一缕晨光破开云层,施施然洒向了榻上之人,他睫毛轻颤,睁眼便对上了小白探寻的目光。
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更快,不过睁眼他便闪身到了小白面前,意欲拿捏小白的命门。
小白伸手一挡,握住了对方袭来的手臂,心下暗叹对方伸手了得,言语间却有些责怪:
“你便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须臾之间对方止了动作,纤长的手抚上了额角,关于自己是怎么受伤,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不太清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倒在了马前...再睁眼便是这里了,如此一想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救命恩人。可关于自己籍贯何方,家中几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思考让他头疼欲裂,他越是努力回忆,却越是适得其反。
小白见他面露异色,不太像是装的,转而钳住了对方的双手,吩咐苏郎中过来看看。
苏郎中搭了脉,却止不住的摇头:
“公子福大命大,虽是保住了命,可之前伤了脑部,因此失了部分记忆也未可知。”
语毕,空气间只剩下了诡异的沉默。
小白神色复杂,那些对他而言如噩梦缠身般的痛苦回忆,终究统统化作了泡影,兴许这便是天意吧。
得到了郎中肯定的答复,原本像兽一般本能地露出獠牙的颜公子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他心里好像突然多了大片的空白。关于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现下的他一概不知。
若说失忆前的他还有几分威胁,现下泄了气的他再无半分气势。
小白欣赏他的身手,原是有些忌惮,可眼下既然他失了记忆,说不定能变成自己手里的一把利刃:
“我瞧你反应敏捷,我公主府的侍卫队正好有个空缺,不知公子意向如何?”
对方抿了抿唇,他虽失了记忆,却也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方提供给他的,对自己而言是现下最好的出路:
“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必当结草衔环,以命相报。”
当初未央宫那场火烧得厉害,至今回想起来,小白仍是心有余悸。她需要培养一个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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