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已经处理完毕,全程一言不发,还是初见时那副有些神游天外的样子。
不知遭遇了什么,才导致了这样恍惚的精神状态。
祁洛本来已经要给军医院的精神科打电话了,想起什么,又默默收了回去。
他没办法跟人解释林星的出现。
她在明面上已经死亡,是任何人都无法辩驳的死。
如今活着出现……
恐怕会被有心人盯上。
林星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考量,不知是太累了还是怎样,伤口处理到一半时,就向后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人坐在那里,脑袋歪着,一点一点,慢慢向下滑去。
巴掌大的纱布裹着她的半边脸颊,显得小脸怯弱可怜,惨兮兮的。
祁洛意识到的时候,手掌已经轻贴在了她完好的另半边脸上,阻止她脑袋继续下沉的趋势。
入手温凉,光滑细腻,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拢在掌心。
他被这软玉一样的触感惊得想缩回手,却怕突然的动作惊扰了她,只能屏住呼吸,轻缓地将她放平,让她枕在抱枕上,才将手慢慢抽回。
外人看来,就好像他依依不舍一样。
“……”
买完菜回来的保姆一开门就看到这一幕,心情复杂。
她是出现幻觉了吗?
自家少爷居然允许林星进屋了!?
还趁人家睡觉,摸人家脸!?
保姆消息滞后,也没人上赶着告诉她林星已经死了。
于是她只认为这两个人是有了新进展。
家人们,本以为自己嗑的冷门CP已经BE,谁想到又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
保姆兴奋得恨不得将这件事传下去,告诉全世界。
特别是隔壁莱茵家那个嗑祁洛X斯特菈的保姆同事!
看看!看看!斯特菈可从没进过少爷家的门!
没等她脑补完前因后果,就收到了祁洛冰冷的眼神暗示。
她忙低下头,拎着菜进了厨房。
过了片刻,又探头出来:
“林小姐中午留下来吃饭吗?”
祁洛嗯了一声,又补充道:
“给她收拾一间客房。”
保姆的眼睛蹭地亮了。
祁洛没管她,半蹲在沙发前,仔细端详着熟睡的女孩。
连保姆都觉得她是林星。
可她是吗?
祁洛一只手掌按住沙发边缘,倾身,捏住她不合身的衬衣下摆,缓缓掀开。
细瘦的腰肢,肋骨隐约可见,肤色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死亡报告上说,她失去了包括心肺、胃肠在内的大部分重要器官,普通人丢掉一个基本就已经在阎王那里挂名了。
可面前这个人,她不仅活着,腹部还没有一丝伤痕。
一时间,他连平行世界、穿越时空都考虑过了。
甚至有些想不管不顾地将她当成林星,自欺欺人地相信,她是大难不死,当时其实有个隐世的外科圣手蹲伏在出事地点,在她受伤之后立刻使用最尖端的科技开始施救,事后还给她做了祛疤手术。
荒唐。荒谬。
可他愿意相信。
祁洛盯着林星柔软的腹部出神时,忽然听到耳边呼吸重了几分。
僵硬地放下手中衣摆,他抬眼,与对方的眼睛对上。
看着她没睡醒的迷茫眼神,祁洛强作镇定,解释道:
“我在看你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如果有,最好一起处理一下。”
林星没有回应,低着头,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去哪儿?”
祁洛抓住她胳膊,只觉得手底下的人像没有根的浮萍,轻轻一扯就跌了回来。
林星茫然地坐在沙发上,试着挣了挣胳膊,没挣动。
“你……”
她开口,嗓子哑得可怕。
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的嗓子吓到了,她抿唇,不再开口,又要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喝水?让保姆给你倒。”
祁洛说着,没有放开手。
林星捂着喉咙,摇头,第三次试图挣扎。
祁洛耐着性子问:
“我问你话,你点头摇头,好吗?”
点头。
“渴了?”
摇头。
“饿了?”
摇头。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连“上厕所”都问过了,可回答还是摇头。
祁洛拧着眉头,看着她,像看着一道世界未解之谜。
“那你写字,可以吗?”
祁洛从茶几下面抽出纸笔,递给了林星。
可她拿着笔发呆,望着空白的纸张,一个字也落不下去。
她眼里渐渐浮现出细碎的浅光,像是强忍着什么,手指微微颤抖。
祁洛纳闷地想,总不能,她不会写字吧?
不会写字?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记忆,他怔在那里,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林星刚通过战后清点部考核的当天。清点部的部长拿着她的试卷,跟一群部员围作一圈,嘀嘀咕咕着什么。
他无辜路过,就突然被部长拉了去:
“少校,你是不是偷偷在外面开书法班了?”
“?”
部长见他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自己,忙把林星的试卷怼到他面前:
“你看看,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她的笔迹跟你是不是很像?”
祁洛只扫了一眼,就冷冷道:
“只有五分形似,你该去看眼科了。”
不熟悉的人看,会觉得二者神似。
但叫本人来看,这张试卷上的笔迹只能说是东施效颦。
笨拙得令人发笑。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的去开班,这个水平也是不允许毕业的。
拂袖离去前,祁洛还留了句:
“我不干涉你们的录用权,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准备明年的招聘吧。她恐怕是为了我来的,说不定没过几个月就放弃,辞职了。”
部长笑容凝滞。
部长张牙舞爪。
可没人想到,在钱少事多、工作繁琐的清点部,她居然一待就是三年。
他记得有一次两个部门合并聚会,有人趁她喝得有些高了,悄悄问她:
“你那字写得贼好看,是不是偷偷临摹了我们少校的笔迹?”
小姑娘闻言,眼睛毫不避讳地向他看来,被酒意熏得泛红的脸颊上,雾蒙蒙的眸子含着温吞的笑意,双手捧着装果酒的杯子,像某种毛茸茸的啮齿类动物:
“不是呀。是他手把手教的我。”
发音因为微醺,显得略微含糊不清,听在人耳朵里,竟有些撒娇般的可爱。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又在说疯话。字写得那么丑,我教的?梦里吧?”
他遽然起身,抓起搭在衣架上的外套,臭了脸,直接离席,将她和一众目瞪口呆的部员抛下了。
他很不喜欢她拿过去的情分说事,且不说真假,他了解自己的狗脾气,这事儿根本不可能。
他失去了十三到十八岁之间的记忆,但十三岁之前,有个亲戚家的孩子被丢来他家过暑假,他受托辅导过对方的小学作业。
结果是那孩子当天就捂着被他刺得千疮百孔的玻璃心,哭哭啼啼回了家。
走之前还指着他,发下了小孩子心目中最恶毒的诅咒:
“祝你永远追不到喜欢的女孩子!”
他嗤之以鼻:
“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元素周期表都不会背的男孩子,会丧失优先择偶权。”
对方又哇地一声哭了。
由此,他发现了。
自己的耐心很差。
光是沉下心去辅导别人写作业,就已经耗尽了这辈子和上辈子的素质。
手把手教?
他被虫族夺舍了吧?
总之,那段聚会上的小插曲,对祁洛来说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甚至几乎把这事儿忘了。
只不过后来,由清点部交上来的文书表格,一些需要手写经办人签名的地方,都用了电子签名代替。
她再也不写字了。
他当时也没在意。
直到此刻,看到她握笔的手发着抖的样子,一股尖锐的酸楚化作毒针,扎进了他的心脏。
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悔意。
是因为他当日的羞辱,才让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吗?
以至于……连握笔都会发抖。
可他本意不是如此。
说她字丑……也只是相对他的字而言。
在普通人眼里,她的字应当是非常漂亮的吧。
他自己就是长年累月练上来的,所以很清楚,要写成她这样,得花多少心思。
听到他说丑,她当时有多难过?
之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不再写字了呢?
想到这里,祁洛慢慢垂下眉眼,被笔挺军装包裹的矜贵膝盖弯下,半跪在她面前,用右手包住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
“别怕。慢慢写。我不笑话你。”
他能感觉到,即使被他握着手,林星的手还是在发抖。
“怎么了?”
他抬头去看她,却见她眼神空洞,死死咬着嘴唇。
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表情该是已经哭出来了。
可她一滴泪也没有。
他有些慌,小心地喊她名字:
“林星?林星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眼里才开始恢复光彩,用沙哑的嗓音,迟钝地开口,音色像是在砂石地上拖拽一般粗糙:
“我不会……写字。”
祁洛心里又是一痛,他喉咙酸涩,深吸一口气,哄道:
“你会写的。你的字很好看。别害怕。”
她却缓缓松了手,金色钢笔啪地一声掉在沙发桌上,笔尖在白纸上留下一星污渍,骨碌碌滚远了。
林星茫然地说:
“我不会……写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接下来,她说的话,让祁洛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
“我不记得了。请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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