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城堡矗立在悬崖边上。
时近黄昏,海面被橘色落日映得波光粼粼,海水拍打崖底礁石,碎玉堆琼,水沫跃上浪尖,又被无常浪涛吞没,消融无踪。
城堡最顶层的办公室内,夕阳射进半边,叫站在办公桌前的人隐在阴影里,与坐在桌后的院长之间隔开泾渭分明的一线。
疗养院的院长暗自心惊,表面故作平和地问道:
“祁少爷,当初我们的治疗方式确实有些偏激,但效果您也看到了,是没有任何后遗症的……请问,隔了这么久,您还有什么需求吗?”
祁洛眼中红血丝更加可怖,整个人却反而平静到了极致。
他慢条斯理将一张支票和一把军刀拍在桌上,同时往前一推:
“选一个吧。”
院长挤出个僵硬的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
“逆治疗,能做到吗?让我的记忆全部恢复……或者是,我卸掉你一个零部件。”
院长的笑僵硬了:
“祁少爷,这是违法……”
“非法拘禁,严重人身伤害,违规使用未注册药物,侵害未成年……”祁洛每说一个罪名,院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但如果你能满足我的需求,起码我还能替你争取一个公正的审判,否则,等这些东西被公开之后,你只会被受害者家属撕成碎片。”
“什么受害者家属——他们都是自愿把自己的亲人送进来的!我手上有他们所有人亲笔签名的知情同意书!我们对待患者的方式,他们都是知情的!就算是走正规流程,我们也不怕查!”
院长知道,此时他不能服软示弱,即使是祁洛,也不能在没有正当名义的前提下对他做什么,更何况,当初把祁二少送进来的,就是祁家的那群人——他们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和他们相比,祁洛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院长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打起了官腔:
“根据本院与您的家属签订的合约,离开疗养院后,本院概不负责,您——”
“咚!”
一声闷响,军刀紧贴院长腕骨,深深扎进办公桌中,刀柄还在兀自震颤。
祁洛眯眼:
“从这只左手开始卸,你觉得如何?”
“你,你不能这么做——”
“艾德迈先生,五百万,买你一只手,这个交易划算吗?”他轻声细语,面色如常,身后陆觉立刻递上一份拟好的协议,上面不知何时竟然盖了院长的私章,“如果你一定要走流程,那我们也只好用合约说话了。”
院长冷汗下来了。
他终于发现,这个祁家声名在外、冷漠刻薄的私生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再也不是当年任他们捏圆搓扁的无助少年了。
他跟你讲道理,不是因为他只能讲道理。
院长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识了时务:
“我,我选支票。”
他哆嗦着手将支票收进怀里,又讨好地问道:
“祁少爷,由于治疗方式的特殊性,我们的逆治疗有一定风险,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挺过来的……还有,治疗期限越长,恢复的记忆就可能会越多,您对期限这一点,有什么要求吗?是要全部恢复吗?这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
“用最快的速度。”祁洛冷着脸,不知想到了什么,重复道,“手段不论,最短的时间内,我要看到效果。”
……
莱茵家。
艾萨克的出现,打了莱茵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认识对方,但看林星,却与对方熟稔得很,不由得站在一旁,全身心地逐帧分析这个与林星相识的陌生人。
艾萨克的面容与祁洛的矜贵冷感、莱茵的深邃阳光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底层野草特有的蓬勃生命力,五官单独拆开都不算英俊,组合在一起却叫人印象深刻,无处不妥帖,无处不流畅。
偏深的肌肤配上浅色系挑染发,还有不知是否戴了美瞳的暗红色眼眸,显出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青山市的邻居,艾萨克,我们关系很好的。艾萨克哥哥,这位是……莱茵·梅尔,祁先生的朋友。可能也是我的朋友。”
林星说这句话的时候,莱茵竖起耳朵,听到最后一句,无形的耳朵又耷拉下去。
“嗯。”艾萨克对莱茵没什么兴趣,不打招呼就径直走进来,顺手关了门,看向莱茵,“能从祁洛手底下抢人,你有点本事。”
莱茵听着他这句话怪怪的,虽然好像是在夸他,但总带着股挑剔的点评味道。
他也不好对林星的朋友太过无礼,撇了撇嘴,问:
“你有事吗?”
“我把林星放在你这里半个月。半个月后,我要带她回青山市。”
艾萨克开门见山。
这下莱茵彻底炸了:
“凭什么?你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莱茵。我和他说好了的。”
林星拉了拉莱茵的袖子。
莱茵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艾萨克和林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没有一个人来回答莱茵的疑问。
艾萨克只是说:
“照顾好她。半个月之后,我会再来。”
“喂!”莱茵还要说什么,艾萨克已经转身开门,急匆匆走了。
“莫名其妙!”莱茵心中郁郁,看向林星,“你为什么要回去?是因为不喜欢首都吗?”
林星在艾萨克说出半个月的期限之后,显然有些心事重重,迟了一拍才抬头与他对视。
二人之间的距离过近了。
莱茵对亲近的人,一向没有分寸感,如果对方是他喜欢的人,更是不自觉说着说着话就要凑到她跟前。
她整个人对他来说就是个行走的大型诱饵,叫他总是想贴上去。
可惜林星好像不太喜欢肢体接触,如果他太过分,会被她直接拍回去。
林星抬头看着莱茵,面对他一眼能望到底的蓝色双瞳,她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艾萨克语焉不详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要回青山市的事情,只是嗫嚅道:
“等时候到了,你会知道的。”
莱茵这下确认了。
艾萨克和林星有事瞒着他!
可林星的嘴巴比蚌壳还严实,他撬不开,只好暂时百爪挠心地偃旗息鼓。
把林星“抢”回来当天,莱茵花了一个多小时收拾出客房,让她搬了进去。
楼下走五分钟就有个小商场,他领着林星,打算去购置一些生活用品。
林星的终端已经在离开祁洛的时候,托莱茵还给他了,她又恢复成了身无分文、无法与外界联系的状态。
但是奇怪的是,和祁洛在一起时,这样的状态,会让她觉得窒息,被控制,想要逃跑,但是和莱茵在一起时,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有些费解,一直在思考这种区别的根源,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的。
莱茵走进商场时,自然地从入口处扫了辆智能购物车,不用他们推,会自己识别终端,跟在人身后走。
莱茵于是一只手牵着林星,另一只手空着,随时准备从货架上拿商品。
林星从神游中惊醒,侧头看着二人牵着的手,眼中浮现困惑之情。
如果她从前跟莱茵是很亲密的关系,为什么如今他来牵她的手,她会觉得陌生呢?
是因为失忆吗?
而且她从前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追着祁洛跑?
又是为什么跟莱茵走得很近?
难道她脚踏两条船了吗?
林星立刻把这个诡异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她了解自己。
不管是从道德层面,还是从勇气层面,她都不可能。
二人走在商场里,收获了不少回头率,那些视线先是惊艳地落在莱茵身上,接着又看向林星,便不可避免地带有惋惜之意。
莱茵察觉了这一点,索性张开手掌,将手指从林星的指缝间挤进去,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是非常亲密的姿势。
林星微惊,下意识要挣脱,莱茵紧紧抓着她不放,低下头,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卑劣的一个决定——
“林星,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什么意思?”
“我们过去……是同居的关系,只不过你跟我赌气,才去追的祁哥。”谎言只要开了个头,再往下编,就顺畅多了,“我不知道你出事了,失忆了,以为你还在跟我闹别扭,所以就顺着你的话演下去,把你当成了祁哥找的替身。林星,我在那之后说的话都不作数,你忘掉好不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不敢看她。
他知道自己卑劣、自私、手段下作。
但爱本自私。
他只愿她长醉不醒。
林星半信半疑:
“不对,我记得我好像追了祁洛好久好久……如果只是跟你赌气,为什么要追这么久?又为什么,我记忆里跟你相处的片段只有一点点?”
莱茵只觉得毕生的演技和运气都在今日耗尽。
他微微弯下身,将林星拢入怀中,让她的脑袋搁在他肩上,一只手还维持着和她十指相扣的姿势,另一只手按在她后背,下颌轻贴她发顶,不叫她看到他的表情:
“你追他的时间,确实很久。可我追你,花了更久。林星,你只是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林星在这个温暖珍重的怀抱里渐渐放松下来,混沌大脑也被柔情捕获。
她从生下来,就和祁洛一样,得到的拥抱少得可怜。
祁洛的妈妈不曾抱过他。
她的妈妈,没有机会抱她。
所以每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弥足珍重。
即使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但莱茵时不时的亲近都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喜爱,她没办法视而不见。
而且……他的肢体接触也并不过分,是林星不会感到反感的程度。
于是她闭上眼,轻声道:
“嗯。”
算是默认了他的亲近。
不远处,终端悄悄记录下二人相拥的温馨般配画面,冰冷数据流通过无线网络,流入了另一个终端。
这只终端手表被放置在西装外套内衬口袋里,暗无天日。
西装则被陆觉挂在手臂上。
他焦急地在城堡房间外来回踱步。
面前的大门紧闭,里头寂静无声。
他不由得反复思量祁洛进去之前给他下的命令。
“如果我死了,或是残了,精神出问题了,立刻带着人把这些证据交到法院手里,按流程起诉这家疗养院。如果法院不接,就说明背后有祁家其他人的示意,那就不要走明路,找几个清道夫,之后你明白该怎么做。”
祁洛说到自己可能会遭遇的种种意外时,语气平淡,反倒是叮嘱接下来的事情时,表情和语气一同有了波动:
“如果我死了,把我名下所有资产折现,创建以林星为名的信托基金,她有权每个月从里面支取花用。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不要给她招致祸患。如果祁家人要找她麻烦,帮她。”
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给自己规划的遗言。
受益人只有林星一人。
财产分配更是一字未提祁家人。
正想着,门内忽然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即使是听的人也能轻易从中辨别出声音主人的痛苦。
陆觉心揪了起来。
祁洛十八岁那年,是他奉祁父之名将他送来,也是他将祁洛接走的。
他清楚地记得,少年祁洛被固定在病床上,脖颈和太阳穴青筋凸起,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林星的名字。
可他每叫一次,就会有强劲的电流穿透他的身体。
“林星——林星!林星……”
电流一次比一次强烈,直到一旁护士都觉得不忍:
“院长,再这样下去,就要超过安全指标了。”
只可惜,当时的院长初来乍到,攀上了祁家这么个大客户,急于立威,将祁洛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鸡。
他看到这么个不听话的硬茬子,骨子里的掌控欲冒了头,索性解除了仪器的最大电流限制,按下开关:
“不许再叫那个名字!”
这次,祁洛从喉咙里挤出濒死幼兽一样的悲鸣,四肢抽搐着,整个身体都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
他呼吸微弱,几乎不再有进气,眼神涣散,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湿漉漉的。
院长得意洋洋:
“看看,厌恶疗法就该这么用。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乖,而且一听到‘林星’这个名字,就会生理性厌恶。就像巴甫洛夫的狗,是不是?”
护士欲言又止,不敢得罪上司,只好闭嘴。
“行了,带下去吧,明天还有精神干扰,让他回去吃了药,好好休息。”
院长挥挥手,像是挥走一只无足轻重的苍蝇。
祁洛拖着虚脱的身体回到房间。
他吃力攀上窗台,这里是二楼,但城堡高耸,这里已有十几米高。
如果跳下去,即使大难不死,也会摔断腿,等待着被发现和毒打的命运。
他抹了一把嘴角鲜血,颤抖着手指,从咖啡豆手链中拆下一粒咖啡豆,向下丢去。
外墙的监控摄像头敏锐地转动起来。
祁洛眼中光芒,一点一点暗下去。
日复一日。
粘稠黑泥逐渐遮蔽记忆中的容颜。
被药物和电击切断思维的大脑,整日浑浑噩噩。
披着风雪远去的女孩,脚印逐渐被大雪覆盖,他却被桎梏在原地,不能前进一步。
鲜血淋漓倒在他怀中的女孩,清秀脸庞消融在血色中,再也看不分明。
月台上他掐准时间,跑下列车,想要给谁一个临别的拥抱和承诺。
给谁呢?
又是新的一天。
该吃药了。
今天又进了电疗室。
可是为什么呢?
电流通过身体的刹那,他压抑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嘶吼。
他想要靠着一个名字撑下去。
是什么名字呢?
“——”
他试着张口,瞠目结舌。
十八岁的祁洛,躺在病床上,手脚都被束缚带捆住,像一只待宰的困兽。
脑海中有一大片重要的记忆成了空白,而那片空白记忆还在扩大。
像是经年的墙皮,一片一片,不可避免地脱落。
不能忘记,不该忘记的。
然而脱落的速度摧枯拉朽,被某个人精心修补的高墙,以不可阻挡之势,坍塌崩毁。
少年内心重又变得一片荒芜。
这里曾是一片花园吗?
可他目之所及,全是断壁残垣啊。
电流再次穿过身体。
有人在他耳边念着一个名字。
一个他曾经厌恶至极的名字。
泪水夺眶而出,他像是脱水的鱼,绷直身体,与足以麻痹神经、毁天灭地的强电流对抗。
风雪里的女孩回过头来,笑着向他招手。
攻击女孩的巨蟒,被他踩着七寸,徒手撕裂。
月台上,他附在女孩耳边,羞赧又坚定地告诉她——
“等我回来娶你。”
十八岁的祁洛,一点一点失去她。
二十六岁的祁洛,一点一点拼凑她。
隔过经年的风霜雨雪,叫蒙尘的珍宝一点一点重见天日。
——“林星!”
这一次,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啊啊啊收藏为什么凝固了啊!一动不动啊我的天,比三角结构还要稳定啊!
记录一下79,隔一段时间再来看,收藏到底能涨多少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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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是“遮”宝宝25号的地雷生出来的肥章!
抱歉下午就说在写,到现在才更,不过这是接近五千字的大肥章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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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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