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软的神

莱茵爸爸叮嘱道:

“那套房子我记得租给了个小姑娘,贫民窟来的,你知道从那里出来的人……要不是看在有编制,人也文文静静的,我都不愿意租。你收租的时候找个借口进去看一眼,确认一下有没有问题,赶紧的,现在就去。”

“跟祁哥拉练着呢,你知道的,他纪律严,不好请假。你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吧。”

莱茵以后的路已经“内定”了从军,假期随队训练是家常便饭。

一来二去,他跟祁洛就熟悉起来,私底下称呼也从祁少校变成了祁哥。

他是有点崇拜祁洛的,出于少年的慕强心理也好,将他视作人生道路的前辈也罢。

“行了,知道你跟你祁哥天下第一好。你在部队吧?那套房就在部队附近,你顺路去看一下,不费多少功夫。那小姑娘晚上还有兼职,你再晚一点见不到人的。”

“行吧,那收的租算我的?”

“小兔崽子,就惦记你爸的钱!拿去当零花吧,滚滚滚!”

在蓝星,天然存在一条鄙视链。

首都看不起地方,地方看不起贫民窟。

前者的鄙视是隐晦优雅、高高在上的。

后者的鄙视就更加直白,换句话说,是恶意到残酷。

听说莱茵家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来自贫民窟的女孩,还有编制,祁洛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当时的莱茵,还不懂这种微妙源自何方,只当是再正常不过的鄙视链。

他在收租之前,已经做好了看到一个糟糕房间的心理准备。

可还没来得及“检阅”,就先在楼底下听了一耳朵八卦。

——这个小区早期属于部队的家属楼,后来一些人搬出去,把房子拿来出租,才慢慢住了一些其他人员。

在这里,关于部队的八卦总是传得尤其快。

“601住的那个女的,我之前在战后清点部看到过,好像在那里上班。”

“那又怎么了?”

“哎哟,你不知道,那女的可不要脸了,说祁少校跟她之前有过一段,结果当场就被保安给撵走了,不过后来听说走后门考进了战后清点部,这下可得意了,天天缠着他!前两天听我大侄子说,她给人泡咖啡,还亲自送进办公室——祁少校最讨厌喝咖啡,连我侄子都知道,当时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等着看她笑话,没人提醒她,后来你猜怎么着?果然被扔出来了!”

“把祁少校当目标,确实有点东西。他虽然说是个——”那人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含糊了几个字,又恢复了正常音量,“但他长成那样,摆在那里看着都舒坦,祁家那位又看重他,因为出身不好,反而比他哥容易嫁,说不定他俩真成了呢?”

莱茵从听到“601”的门牌号开始,就站在不远处旁听,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住在出租房里的这位,还是个颇有心机的贫民窟女孩。

……而且还将祁洛作为目标。

呵。

等他转身,打算上楼收租时,忽然瞥见楼道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是上次电梯里见过的女孩。

她提着一袋垃圾,应该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视线停在那两个嗑着瓜子、翘着腿的邻居身上,脸上表情很淡,看不出喜怒。

后者无知无觉,还在肆意嘲笑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精。

终于,其中一人不经意扭头,在看到她的瞬间,脸色凝滞,扯了扯同伴的袖子。

同伴回头看了一眼,立刻闭上了嘴,二人一言不发,躲瘟疫一样起身走了。

耳边清净下来。

莱茵迈步向前,在她面前站定,垂眸看她,唇角扯出一丝玩味笑意:

“601的?”

女孩怔怔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和电梯里那会儿的神态有点像。

茫然,窘迫,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

摧毁或是守护,只在一念之间。

她张了张口:

“你送我的鞋——”

“不要了。”他打断她的话,语气恶劣,“嫌脏。”

几乎是同时,她说出了后半句:

“——我折现给你。”

在听到他的后半句时,她的唇还张着,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她有一双很容易激起人保护欲的杏眼,只要这双眼睛泛起红,或者蓄了泪,一定没有人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可就在这样难堪的情况下,她的眼神中也只有困惑和窘迫,就好像对这种程度的侮辱习以为常一般。

她在努力思考,面前人的态度为何骤变,一个月前还是无条件帮助陌生人的热心人,一个月后为什么要用这种刻薄话侮辱她。

哭没有用。

她想解决问题,弄清楚为什么。

莱茵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在追祁少校?”

她嘴唇轻颤,用力咬了一下下唇,粉嫩唇瓣泛了白:

“是。”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生来就已经在鄙视链的底端,别人想笑话她,根本无需费心找理由。

在她的认知里,承认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

莱茵只觉得恶心。

连带着送出去的鞋也变得恶心起来。

原来她来自贫民窟。

原来她竟然还妄想追祁洛。

她和那些心机女没什么不同,一上来就瞄准了最肥的羊。

“祁少校是你能肖想的吗?”他弯腰凑近她耳边,极近的距离,本该暧昧无比,他的声音却冰冷刺骨,“你也配?”

她的眼神放空,呢喃问他:

“请问,我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你了吗?”

“祁少校这五年来,被你们这种女人耽误了多少正事,背负了多少嘲笑,你知道吗?!”莱茵提起这件事,心中火气不必酝酿,就已经升腾,几乎零帧起爆,“这么想走捷径?总巴着他一个人不放,效率多低啊,正好,我给你介绍个富二代吧,几个同时也行,反正你们贫民窟的人,不就是下——”

“不要说了,”林星冷静地打断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潸然泪下,而是维持着一种近乎放空的平和,像是出于本能的保护色,“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会口不择言。有些话,不必说出来脏了你的嘴,你难受,我也难受。”

莱茵哑火了。

他没见过这样的。

她怎么能这么冷静,就好像他贴脸开大,骂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嘴上说着会难受,实际上根本就无所谓吧?

不愧是贫民窟出身,脸皮就是厚啊。

莱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抢了先:

“你就是梅尔先生说的,来收租的人吧?”

这句话提醒了莱茵,他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是啊,没想到听到了这么精彩的大戏。”

她低下头,声音很轻,像是会随时散在风里:

“之前我付了押金,押三付一,已经是我的全部积蓄,工资要等下个月初才能发,另找房源的话,暂时付不出押金了。如果你要赶我走,可以等到下个月吗?或者,你先把押金退给我,等我找到新的住处,立刻就会搬走。”

押三付一,其实已经是很霸王的条款,正常公民只需要押一付一,可她来自贫民窟。

她是被“特殊对待”的。

林星条理清晰地安排着今后的去处,几乎笃定他要赶她走了。

可是不该是他先提让她滚吗?

为什么变成了她抢占先机!?

莱茵心里堵塞,年轻气盛,再加上急于为祁洛摆脱纠缠他的女人,几乎口不择言:

“找什么新住处?你不该滚回贫民窟吗?靠走后门进战后清点部的人,关键时刻只会拖所有人的后腿!”

“我没有走后门。你这样污蔑我,是在质疑蓝星的选拔公正性。”

莱茵想,她拿话压人的时候,倒是冠冕堂皇得像模像样。

但他不想跟她掰扯这事。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她是否作弊。

只要别人相信她作了弊,她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造谣一张嘴,信与不信,全看愿与不愿。

这事多半是编的,蓝星的选拔没那么儿戏,特别是这样重要的文职部门。

他心知肚明,但不打算澄清。

她活该在耻辱柱上待着。

谁叫她利欲熏心,要去招惹祁哥。

他没有宽限到下个月,也没有提前退还押金,当天就毫不留情地将她连人带行李丢了出去。

他不关心她被赶出去之后住在哪里。

很久很久之后。

他跟着祁洛,作为编外人员,去参加了作战指挥部和战后清点部的联合团建。

那是他拉下脸求来的机会。

彼时她已经成了两个部门的团宠,整个席间,除了莱茵之外,几乎每个人都能和她聊上几句。

连祁洛,也会不自觉地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了。

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有人问她,来首都之后过得最糟糕的一天是什么样的?

她歪了歪头,云淡风轻地说:

“刚来第一个月,被房东赶出去,当天晚上睡的是桥洞。”

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莱茵攥着酒杯的手几乎拿不稳,红酒荡开涟漪,绞起一阵颤栗般的疼。

不知道哪里在疼。

那是她最糟糕的一天吗?

不是被祁洛扔出去的那天,也不是被祁洛把蛋糕打翻在身上的那天?

还有那之后的一次次、无数次,被祁洛推开,又坚强凑上去的日日夜夜……

不管怎么想,睡桥洞都不至于比那些日子更糟糕吧?

她还隐瞒了了什么?

他哑声问:

“那你那天——”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其他人的吆喝声中:

“好了好了下一轮,别让我们星妹想起伤心事,晦气!”

他默默闭嘴。

不知熬过了多少轮,终于轮到他提问她。

他攥紧了拳,掌心微微濡湿,目光紧紧盯住她,喉结滚动,艰涩开口:

“为什么说,那天是你最糟糕的一天?”

她的笑容凝滞一瞬,随即低头,沉默地喝了罚酒。

莱茵劈手夺过,颤声:

“别喝了。

“我替你喝。

“我……我不问了。”

他不知道,在楼下遇到他的那天,她以为自己重逢了心软的神。

她初至异地,人生地不熟,在战后清点部被同事冷眼相待,祁洛那边也极其排斥她。

她想,首都和青山市果然不太一样。

在青山市,她只要考虑如何活下去就够了。

在首都,要考虑的好像更多。

是不是因为她来自贫民窟,不够懂规矩,所以才会被所有人讨厌?

可是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做,她只能自己摸索。

是不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不值得被爱的女孩,所以才没办法让祁洛想起自己,或者重新爱上自己?

虽然妈妈曾经无数次告诉过她,她值得这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但来到首都之后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在否认和冲击着这一点。

她无数次内耗,反思,打碎自己,再一点点拼起来,再打碎,试图拼凑成每个人都会喜欢的样子。

这个人说,她要文静一点才讨人喜欢。

那个人说,她活泼一点才不至于太沉闷。

又有人说,她太爱笑了,不够严肃,不符合政府部门沉稳的作风。

还有人说,她板着脸做什么,又不是出殡,让人看着心情就差。

她那一个月,真的过得非常,非常艰难。

她的脚伤在慢慢好转,灵魂却碎成了无数片。

唯一对她释放过善意的,是那个电梯里,一脸无所谓地把自己的鞋脱给她的男孩。

她想,这个首都还是有好人的。

虽然只有一个,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她只是运气不好,至今为止只碰到过一个而已。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试图说服自己。

可就在被赶出来的那一天,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了。

她想,哪有什么心软的神。

神永远都不会眷顾贫民窟的。

她只配像一只被打回原形的耗子,在哪里都只能睡桥洞。

时值夏天。

她却好似滞留在了潮湿阴冷的梅雨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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